宋玉章在心中輕嘆了口氣,轉道:“伯年最近怎麼樣?身體好嗎?”
“不大好。”
宋玉章眉間一驚,“怎麼不好?”
“總是咳嗽。”
他懸著的心又慢慢落了下去,“咳嗽也不是小事,吃些中藥湯吧。”
“他年紀小,吃多了藥不好,大師傅給他食補,止咳清肺。”
“哦,那也好。”
車輛停在了一座雪白的小公館前,宋玉章下了車,深吸了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第143章
張處長其人,本身職位並不算高,真計較起來,他差廖天東好幾個級別,然而廖天東對他卻是相當客氣有禮,部門職能上的差別,有時比起官位上的差距要厲害得多,這次張處長降臨海洲,廖天東對他是處處小心,除了腆著臉叫他一聲“老張”之外,其餘再逾越的就不能夠了。
“這宋玉章,真像你說的那麼有實力?”
“那我還能騙你嗎?鐵路、國庫券,就這麼兩件事,一般人能辦得成嗎?”
張處長道:“也別太有本事了。”
“那不會,他脾性也好,你見了就知道了。”
張處長的脾氣一般,他在這個位子坐久了,自然而然性情就會陰鸷殘酷一些。
宋玉章進來時,張處長正端著茶杯吹散茶水中的熱氣,一抬眼,眼簾之中進入了個英俊漂亮得難以形容的美男子,他一時便有些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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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處長。”
宋玉章彬彬有禮地一彎腰。
張處長手裡端著茶杯,已經雙眼發直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宋玉章來之前便聽廖天東說這位張處長有些“小毛病”,對於美男子似乎是特別的鍾愛,具體鍾愛到哪種程度,廖天東說他也不好說,宋玉章心中稍有準備,橫豎以他現在的身份,美,不過就是個點綴物罷了。
張處長果然很快就回過了神,放下茶杯,驚訝又贊嘆般道:“這位,就是宋主席吧?”
宋玉章抬起臉淡淡一笑,“初次見面,沒有備禮,真是失禮了。”
“欸——不必多禮不必多禮。”
張處長看畫一樣將宋玉章看了好幾眼後,才將目光挪向宋玉章左後,一看又是位美男子,然而衝擊力已遠不如一眼驚豔的宋玉章,倒是隱約讓張處長感覺到了幾分熟悉。
“這位是……”
“聶飲冰。”聶飲冰自己答道。
張處長略一思索後便睜大了眼睛,“三三年陸軍?”
聶飲冰也微微一怔,“是。”
“騎兵科?”
“是。”
張處長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來,伸手猛一拍聶飲冰的肩膀,“張常遠是我弟弟!”
聶飲冰的記憶立即便準確地定位到那位嘴邊常掛著“媽了個巴子”的同學,“趙子龍?”
“哈哈!”張處長一掃陰鸷的臉色,一笑露出了兩排牙齒,“個癟犢子,他媽的在外頭淨瞎編排老子!”
張處長本名是張常山,有一位同胞兄弟張常遠,兩兄弟歲數差得有點多,張常山把小了十幾歲的弟弟當眼珠子疼,眼珠子煩他,跑去軍官學校受苦,張常山心疼得要死要活。
張常遠畢業後,他以死相逼,讓張常遠在部隊裡謀了個闲職,不許弟弟真的上戰場送死,張常遠的經歷與聶飲冰有極高的相似之處,便和聶飲冰關系一直處得不錯,兩人畢業時一起拍攝的照片就擺在張常遠老家屋子裡,張常山因思念弟弟,而常去房間收拾,久而久之便記住了聶飲冰這張臉。
“常遠跟我提過,說他在學校裡最要好的同學,在班上還是頭名呢,家裡大哥看得緊,也不讓上戰場,是不是你?”
張常山笑著拍聶飲冰的肩膀,對那位大哥很是惺惺相惜,“你大哥還好啊?”
後頭的廖天東忙打圓場,“原來都是老相識了,那太好了,不用我介紹了,都坐下說吧,我讓後廚開飯了。”
張常山也是個人精,一聽就知道他那話一定是問岔了,這年頭別的都難,唯獨死人最容易,他收了手,面上帶著淡淡笑容,再看向宋玉章時,神情之中都正經不少,“那就坐下談。”
廖天東引著三人進入飯廳落座,張常山方坐下便詢問聶飲冰,“常遠在學校裡有沒有受過誰的欺負?那小子什麼都不跟我說,你跟我說說。”
聶飲冰道:“他不說,我也不能說。”
正往下坐的廖天東聞言動作一頓,神情一言難盡地看向聶飲冰。
聶飲冰面色如常地坐下,宋玉章在他身側坐下,手掌按了下他的大腿,聶飲冰看向他,宋玉章目光淡淡,聶飲冰轉過臉,面目低垂著不吭聲了。
“哈哈,”張常山的笑聲打破了稍顯凝滯的氣氛,又是用力拍了下聶飲冰的肩膀,“好小子,不愧是常遠的好兄弟。”
廖天東也跟著笑了,“如今做生意的,也都講一個義字。”
“不錯,無論做什麼,義字當頭,都是最緊要的。”張常山含笑道。
宋玉章笑道:“巧了,上午商會,大家一塊兒商談,也都在講求討論說什麼是大義,什麼是小義。”
“哦?”
張常山作出一臉興趣盎然的模樣,眼中光芒閃爍,顯出一點探究般的險惡。
“都是一些淺薄的笑談,不汙張處長您的耳朵了。”
張常山擺了擺手,笑盈盈道:“闲談兩句,沒什麼不能聽的,宋主席請說吧。”
“先吃飯,先吃飯,”廖天東及時打斷,“宋主席在商會忙了一上午,應該也餓了。”
宋玉章點了點頭,“一直餓著肚子就等廖局長這一頓請客了。”
“聽聽,聽聽——”廖天東衝張常山大笑道,“在這兒等我呢。”
張常山拍了下他的肩膀,“都知道你是大戶,”他手在桌下劃了個圓,“等著吃大戶呢。”
廖天東心裡一突,笑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酒菜都是佳品,張常山吃相很豪邁,句句似闲談又似有深意,廖天東背上冷汗直流,餘光悄然看向宋玉章,但見宋玉章面色鎮定地對答如流,也不知道宋玉章是真的膽大,還是不知者無畏。
一場宴席下來,表面看著是賓主盡歡的模樣,宋玉章酒喝的不多,醉意是一絲也無,今天有正經事談,他得保持絕對的清醒。
張常山看著就同“善茬”這兩個字毫無關聯,盡管他同聶飲冰之間算是略有相識,宋玉章依然很警惕。
酒酣耳熱之際,張常山解了兩個領扣,一手拿著酒杯,一手按著桌子,淡笑著看向宋玉章,“宋主席,方才吃飯前你說什麼小義大義,說來我聽聽,”他手指頭在桌上點了點,“我來給你們斷斷案。”
“其實說斷案,就嚴重了。”
宋玉章沒有醉,但臉上也染上了一絲淡紅,他也解了襯衫的兩顆扣子,將袖子也挽了上去,讓自己的形象顯得隨意些,這樣開口說出來的話也就是個酒桌闲談,哪怕說錯了一句兩句也不打緊。
“我今年方才擔任商會主席,人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這三把火還沒點呢,倒是被他們給弄得火燒眉毛了。”
張常山呵呵一笑。
“去年收成不佳,這回徵糧,講老實話,我受到了不小的阻力。”
“哦?”張常山依舊是笑呵呵的,“他們不肯捐糧?”
宋玉章微笑道:“是有些不大樂意的。”
“誰?”張常山大手一揮,“說來我聽聽,我也去拜會拜會,幫你勸一勸。”
宋玉章擺了擺手,“不牢動您,後來我同他們辯了一辯,就是這個大義小義之爭。”
“對,大義小義,你說說看。”張常山饒有興致道。
“我同他們說,捐糧抗戰是大義,即便手中困難,也該先盡大義,至於小義,便是我這主席該對他們盡的,他們手中困難,我應當多多援助,其實他們說的也有理,作為商會主席,我是該兩者兼顧。”
張常山點了點頭,“在其位,謀其職,宋主席也辛苦了。”
“張處長覺得我辛苦,那我就鬥膽真請張處長您幫幫忙了。”
張常山笑著舉起了酒杯,將杯中紅酒抿了一大口,酒杯落下,酒液鮮紅如血,他擺出了一副極有興趣的架勢,“請說。”
宋玉章雙眼柔和地看向張常山,“張處長,我想在海洲建一座兵工廠。”
張常山目光如電,嘴角胡子隨著笑容翹起,他手腕一抖,手中的紅酒瞬間便潑了出去。
宋玉章滿頭滿臉地被潑了酒液,他一動不動,單隻是睫毛微微顫了顫。
“不知天高地厚,”張常山不急不緩道,“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也敢說這樣不著邊際的話?”
宋玉章眨著眼睛,睫毛上酒液粘稠滴答,他掏了胸口的手帕,手帕上也沾了酒液,慢條斯理地擦了臉,語氣依舊是很柔和,“海洲明年將能通行鐵路,這裡礦產豐富,能人也多,正是很合適建設一座兵工廠,若是建成了,比起捐獻糧食,更是海洲的一樁大義,我個人是不算什麼,是替海洲的各商各戶請命來行大義。”
張常山一言不發,等宋玉章將臉上酒漬擦淨後才莞爾一笑,“好,心懷大義才是一城之主,你也是個好樣的。”
這話模稜兩可,張常山也不再繼續往下說,又喝了幾杯酒後,他便說有些醉了,想要回去,起身將幾人一一拍過,叫他們別送,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宋玉章的臉,笑而不語地便離開了。
他一走,廖天東發軟地坐下,對著宋玉章指了指,“宋主席,我今天陪你喝這頓酒,真是要折壽三年。”
宋玉章緩緩吐了口氣,“廖局長放心,我不會叫您白辛苦的。”
廖天東搖了搖頭,“受罪,真是受罪,下回我不能再伺候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是,您已經給我牽上了線,之後就全看我自己的造化了。”
廖天東餘光瞥過去,宋玉章面上不動如山,鎮定中帶著笑意,叫人看不出一點情緒上的外露,廖天東心裡是真的佩服,心想宋玉章若是在官場上混,想必也能爬得很高。
離了宴席,宋玉章上車後才掏了手帕又擦了擦鬢角裡的汗,正擦著,眼下又遞了塊手帕過來。
宋玉章也不說謝了,接了聶飲冰的手帕從鬢角擦到脖子後,“你方才很好,沒同張常山生氣。”
聶飲冰低垂著眼,“我不會壞你的事。”
宋玉章笑了笑,“那是我低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