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飲冰“嗯”了一聲。
外頭風雨漸熄,留下了湿淋淋的一片天地,宋玉章在廊檐下站定,泥土混著草木的芳香撲面而來,是開春新生的跡象。
“宋主席。”
宋玉章聽到聲音笑了笑,應聲回過了臉。
小鳳仙下了臺,仍然是虞姬的扮相,他人任性,這麼個喜慶的場合偏要唱霸王別姬,因為他唱得好,樂意唱。
“今天這身好看。”宋玉章誇了他的扮相。
小鳳仙甜美一笑,將手中的劍翻了一下給宋玉章看,“這是廖局長送我的,他說你也使過,使的比我好。”
“他胡說的,我比不上你。”
“不管他胡不胡說,我反正是要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小鳳仙將劍柄往他面前一送,很驕縱道,“主席大人,你肯不肯露一手?”
宋玉章邊笑邊搖頭,“我還是不獻醜了。”
小鳳仙喜歡宋玉章,因為宋玉章英俊、富有、風趣,如今又加上了商會主席的頭銜,這樣有權有勢的主,就算是個男人,也叫他想傾倒,當然若是宋玉章能為他傾倒,那就更好了。
小鳳仙有自知之明,點到為止地收回了劍柄,隻是撅了撅嘴,“開春我就要去外地了,來回至少一個月呢,宋主席,你就不能成全我這微薄的心願嗎?”
“去外地做什麼?”
“祭拜我師父。”
“不錯,”宋玉章含笑道,“夠孝順。”
小鳳仙覺得宋玉章仿佛是在揶揄他,嘴又撅了起來,“我很孝順的,每年師父祭日我都回去,師父在世時很疼我,我可是他最寶貝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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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章目光凝視著他笑了,聲音很溫柔道:“學戲苦不苦?”
“苦啊,哪有不苦的呢,主席你是少爺出身,其實各個行當都各有各的苦處,像我這樣的,至少還有指望能熬出頭,你說那些倒夜香的,再幹得好,那不也還是倒夜香的嘛。”
“你很有樂觀精神。”
“那當然了,多樂樂,日子才有盼頭嘛。”
宋玉章身上發出了一點酒勁,伸手道:“拿來,我給你露一手。”
宋玉章這一手的確是童子功,其實小櫻桃是不喜歡他玩劍的,因為宋玉章很有天賦,小櫻桃隻想讓宋玉章防身,沒想真讓宋玉章去唱戲,唱戲苦,她不肯宋玉章吃苦。
宋玉章自己倒還挺喜歡。
因為劍是利器,能傷人,手握著劍,便會感覺到自己也變得強大起來,都說人劍合一,不是人融進了劍,而是劍融進了人,壯了人的膽。
劍鋒滑過廊檐滴下的雨絲,抽刀斷水雪芒畢露,小鳳仙驚呼了一聲,“五爺,你真厲害!”
小鳳仙是真正唱了十幾年的戲,他看得出宋玉章這可不僅僅隻是玩玩的功夫,然而他未深究,隻很崇拜道:“廖局長說的沒錯,您這劍使的真好。”
宋玉章將那劍從下而上地又掃了一眼,“是這劍好。”
小鳳仙要把這劍送給宋玉章,宋玉章不要,“留在我手裡埋沒了,還是留給虞姬比較相宜。”
小鳳仙走了,宋玉章在涼風中打了個冷顫,感覺身上的酒勁散了大半,又可以回去再大戰個幾回合了。
就任主席的第一天,在區區酒桌上都熬不住,他真可以像虞姬那樣自刎了。
宋玉章抖擻了精神和濺了些許泥點子的褲子轉向回廊,沒走兩步,便見孟庭靜正半靠在牆上,似乎是在等他。
宋玉章對他微一點頭,客氣而生疏。
從他擔任主席,孟庭靜擔任副主席的這一刻起,在宋玉章的心中,好的壞的,前程往事已全都一掃而空,如今,他們隻是對手。
擦身而過時,孟庭靜冷不丁道:“你原來是唱戲的?劍使的不錯。”
宋玉章頓住了腳步,他微斜過臉看向孟庭靜,輕巧地收回目光,他腳步一點一點地走了,隻留下了兩個字:“殺手。”
孟庭靜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回過味以後他冷哼了一聲,哼過後又不由要笑,追上去想說他以為他不認識什麼殺手嗎殺手哪有像他這樣的……
“沒事吧?”聶飲冰在後一個拐角處等。
“你怎麼也出來了?我能有什麼事?”宋玉章道。
“我看他出來了,萬一打起來,我怕你吃虧。”
宋玉章伸手在聶飲冰的胸膛捶了一下,“少扯淡,我會打不過他?”
聶飲冰看出來他其實是有些醉意了,道:“回去吧。”
“不,”宋玉章一揮手,“我進去了,你不要給我擋酒,不像樣。”
聶飲冰目送著他從小門進去,回頭看向了回廊不遠處的孟庭靜。
孟庭靜臉上是完全的沒有表情,看上去高傲而冷厲,聶飲冰很平平無奇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也進了小門。
孟庭靜太陽穴砰砰地跳了兩下,聶飲冰方才的表情似乎是想上來揍他一頓,可惜聶飲冰沒有過來,否則他正好可以上手將聶飲冰給收拾了,主動去揍聶飲冰,他是不會去做的,那樣像是在為宋玉章爭風吃醋。
宋玉章在酒桌上大勝而歸,將所有在場的人全都喝趴下了。
其實他也醉了,隻是強撐著不倒,大概是真的人劍合一,喝的越多,他眼睛越亮,到後來敬酒的人被他那雙雪亮的眼睛一掃,還沒喝就先有些腿軟了。
宋玉章不僅沒有醉倒,甚至離場的時候都沒要人扶,到了車內,他才渾身酥軟地癱倒了,什麼是一灘爛泥,這就是一灘爛泥,仿佛是沒了骨頭,隻有血肉在流淌,得一層皮包著,才沒淌出去,宋玉章歪坐在車內,聽聶飲冰道:“難受嗎?”
宋玉章沒吭聲,許久之後,他緩緩道:“我想吃糖。”
聶飲冰不知道哪裡給他去搞到糖果,前頭的司機道:“聶二爺,我這兒有,薄荷糖。”
聶飲冰接了糖盒子,打開捻了一顆薄荷糖湊到宋玉章的嘴邊,宋玉章鼻尖動了動,嘴唇輕輕打開,唇珠帶著舌尖微微一吮,將聶飲冰指尖的薄荷糖給吸進了嘴裡。
宋玉章很安靜地吃糖,薄荷糖磕碰了他的牙齒,發出細碎的聲響。
聶飲冰不看他,隻是餘光留心,怕宋玉章在車上顛著顛著會吐。
海洲是個不夜城,已經十一點了,街上還是霓虹閃爍,紅的粉的金的銀的,各色光彩在宋玉章臉上閃過,聶飲冰留心著留心著,目光便變得專注起來,隻是專注一會兒,他又收回了那專注的目光,這樣來回往復,是一場艱難的自我鬥爭,這項鬥爭的名稱很簡單,叫做“克制”。
硬糖化得很慢,宋玉章心跳一陣快一陣慢,嘴裡的味道也是不對勁,感覺不到甜,也感覺不到辣,隻是涼飕飕的想要吸氣,一吸氣,更涼,這樣來回吸了幾口氣後,宋玉章笑了,他扭過臉,“這糖好涼……”
聶飲冰正看著他,“啪”的目光一撞,便生硬地移開了,“嗯。”
宋玉章嘴裡含著糖,目光躍跳在聶飲冰臉上,他心道:“可憐。”
宋玉章雙手捧了聶飲冰的臉,同他額頭磕了額頭,硬糖頂在齒間,他聲音含混道:“飲冰,你可憐哪。”
聶飲冰不言不語。
“你是天生在外頭打拼的命,卻非被困在了這兒,英雄無用武之地,可憐。”
“你,為什麼可憐?因為大哥死了,你大哥為什麼死?因為他給我擋槍了。”
“飲冰,我得對你負責你知道嗎?我不能讓你這麼可憐……”
宋玉章額頭蹭著聶飲冰的額頭,他隻有嘴裡是涼絲絲的,頭臉全是火熱而滾燙的,“我對你的好,你明不明白?”
“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這是在胡說八道……”宋玉章手滑了下去,雙手摟住了聶飲冰的脖子,臉龐貼在他的肩側,宋玉章靠了許久後打了個哆嗦,“我想撒尿。”
司機趕緊停了車。
聶飲冰扶著宋玉章找了街邊最近一家亮燈的館子,帶著宋玉章進去找了廁所,剛推開廁所門,便驚起了裡頭一對正在辦事的野鴛鴦,見聶飲冰面色冷肅,通身的不好惹,便嚇得一起飛了出去。
兩人剛出去,外頭嘻嘻鬧鬧地似乎又有一對野鴛鴦路過,推開門進來看到兩個男人,又摟抱著趕緊也出去了。
聶飲冰眉頭微皺,覺得這地方似乎有些不尋常的歪風邪氣,胸膛忽然被胳膊肘杵了一下,宋玉章正搖晃著衝他笑。
“傻子,”宋玉章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你把我帶到暗娼館了。”
聶飲冰略一思索,隨後面色驟變,幹脆道:“走。”
“噓——”
宋玉章手指壓在嘴唇上,“等我尿完,我也要去逛逛——”
聶飲冰無言地看著他。
宋玉章已經竊笑著扭身去脫褲子撒尿了。
聶飲冰是直接把人抱出去的。
宋玉章很不安分地在他懷裡扭,因為聶飲冰不肯讓他“逛逛”,他不高興。
聶飲冰直接把人送進了車裡。
宋玉章進了車,人倒又老實了。
聶飲冰將他稍扶正坐好,宋玉章一歪頭又倒在了他懷裡,眼睫毛半開半閉地衝他笑,手指頭在他鼻尖點了一下,“黃花大閨女。”
聶飲冰臉色漠然,然而沒有漠然的太久,臉色禁不住放柔地微微笑了,宋玉章笑得那樣美好,就算是塊石頭見了,也會忍不住開花。
第135章
宋玉章在各個宴會連軸轉了三天,宴有好宴,也有不懷好意的,這商會主席現在僅僅隻是表面風光,宋玉章肩上壓力十足,然而他一點未曾將這壓力露在臉上,他談笑風生姿態悠然,就連孟系的幾個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快要以為他們是落入了宋玉章的圈套。
幾人送走了宋玉章,如野鴨歸巢一般返回到孟庭靜的身邊,孟庭靜的姿態比宋玉章也是不遑多讓,三言兩語就給眾人吃了幾顆很實誠的定心丸,眾人圍繞在孟庭靜身邊,一通嘰嘰喳喳的策劃,陰謀陽謀全是衝著宋玉章去的,勢必要將這鮮花一樣的正主席給搞倒搞臭,人長得再好也沒用,擋了他們的道,不要命就算是憐香惜玉了。
孟庭靜面無表情地聽著,心中很煩躁地想:“說的都是什麼屁話!”掌心發痒,有心想賞這些人幾個大耳光,然而沒有什麼正當的理由,宋玉章如今是他們的對頭,怎麼算計都是天經地義。
“好了,”孟庭靜一揚手,“來日方長,急什麼,都回去吧,馬上開春了,忙的事還有許多。”
“對啊,快開春了,一開春上頭肯定要糧,老主席是賣糧的不愁,頂多自己貼補,我看這宋主席不知道能從哪裡變出糧食來?”
“銀行裡多的是美鈔英鎊,實在不行,高價買唄。”
眾人三言兩語,於陰險的笑容中又誕生出了綿綿無絕期的詭計,整個內堂宛如一個大型的陰謀熔爐,飄灑的全是毒計。
耐著性子又聽了一會兒,孟庭靜人坐著走不脫,也不好走脫,沒道理發火,隻眼睛很不耐煩地看向別處,這一看就看見了擺靠在窗邊的貴妃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