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內很快地便開始有人舉起了手,從前到後宛若一場起伏的波浪。
孟庭靜穩坐首席,臉都不曾偏一下,今日有什麼樣的結果他不必看也知道,前後正在清點人數,報數聲接力般地傳來,到了他們這第一排時,孟庭靜狀若無意地目光掃了下右側,不必細看,一眼就能看清楚——宋玉章未舉手。
孟庭靜面色冰冷,心中想要平靜,然而卻是不能,洶湧波濤在胸膛中鼓動顛簸,身體內有一股力量正在催發他,他恨不能立即拽了宋玉章來問,他到底是哪一點叫他看不上眼,為什麼不肯選他?
在商言商這樣的鬼話,孟庭靜一個字都不信,他自己便是掌權者,整個孟家乃至孟家的產業都是他權力意志的化身,名利用來幹什麼的?就是用來讓他痛快的!宋玉章之所以不選他,隻有一個原因,他不想!
孟庭靜不缺他這一票,然而真缺了這一票,他依舊是如鲠在喉。
數目很快就傳到了主席臺,老主席手掌壓了壓,示意各位將手放下,挪了挪話筒,他道:“好,商會一共四百七十二人,有二百四十人表決同意,那麼我宣布這項推舉就算是通過——”老主席眼皮一抬,正看到前排有人舉手,他壓了壓手,道:“可以把手放下了。”
他再一抬眼,發覺舉起的手仍是未放下,老花鏡後的眼睛眯了眯,他定睛一看,道:“宋行長,你是有什麼異議嗎?”
孟庭靜終於可以正當光明地看了過去。
修長的手臂懶洋洋地舉著,隨後便慢慢放下,宋玉章道:“是的。”
老主席道:“是有關下一屆商會主席的異議?”
“是。”
“這……”老主席有些躊躇地來回看了兩眼身邊的人,往臺下也看了一眼,孟庭靜人已探身向前坐直了看向宋玉章。
老主席心想年輕氣盛,大約是有什麼商業上的矛盾,調解一事,他也是幹習慣了的,便道:“有什麼異議會後再說吧。”
“主席,”宋玉章兩手交疊,頂著隔位逼人的視線道:“初三出的選舉章程,當時除了過半數同意算通過外,我記得還有一條是說如果有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反對,那就要重議,是嗎?”
老主席翻檢了下手裡的文件,點了點頭,“是這樣沒錯。”
然而二分之一的通過,和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反對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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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剩下的二分之一當中,大部分人都是不贊成也不反對,明確反對和不表態可不是一個意思。
超過三分之一的人反對,那也就是得有一百多人反對,無論怎麼算,要想收集一百多人的反對票,難度不亞於收集那二分之一的支持票。
老主席心有疑慮,同時又很惴惴。
既然宋玉章敢當場提出反對,必定是有十足的底氣。
老主席看向了孟庭靜,他內心自然是希望平穩交接,想示意孟庭靜說些什麼好來壓制住宋玉章這一提議,混過去算了。
然而孟庭靜似乎沒有接收到他的訊息,正側著臉死死地盯著宋玉章。
“宋行長,你真要提出異議?”老主席不死心地又確認了一遍,幹脆出聲又提醒了下孟庭靜,“孟老板?”
孟庭靜耳中什麼都聽不見,眼中也什麼都看不到了,他的全部感知都被隔了一個座位的宋玉章給佔據了,他隻聽著宋玉章道:“是的,我要提出異議。”
全場寂靜。
前排也有不少人看向了宋玉章和孟庭靜方向,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
老主席再三看向孟庭靜,見他依舊是毫無反應,便隻能輕咳了一聲,微皺起了眉,緩緩道:“那麼,有誰反對孟庭靜擔任下一屆商會主席的嗎?這樣,舉手不大方便,起立吧。”
起立比舉手更惹眼,這樣明確的反對,在老主席看來,應當不會有太多人響應。
果然,臺下仍是一片寂靜。
老主席略松了口氣。
一口氣沒吐完,宋玉章站了起來。
他在頭排,身形修長挺拔,一站起來便顯眼得無可忽視。
安靜的場內前後也隨之立刻就站起來了數十人,這些人幾乎是一瞬間站起來的,像是專門為了等待一個信號。
聶飲冰也站了起來。
另一批人也跟著站起了身,同樣是迅速而齊整。
老主席完全驚住了,他微拉下眼鏡,向後一看,發覺站起來的人群中有多數都是從事私人銀行或是與之相關的,另一批則是從前聶家的擁趸,可關系早就淡了啊……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聶青雲一愣,隨即便又笑了,“開什麼玩笑,這話不好聽,但我必要實話實說,以你們宋家銀行的實力,憑什麼鎮住那些人?”
“宋家銀行當然是不夠分量,”宋玉章單翹起了一條腿,“那麼,商會主席呢?”
……
“主席,”宋玉章仰頭看向主席臺,“請計數吧。”
第132章
異議的人毫無意外地超過了三分之一。
公開異議,沒有十全的把握,沒有人會這樣站出來挑戰一個未來可能擔任商會主席的人物。
這不是異議,這是宣戰。
老主席捏了捏鼻梁,他摘下眼鏡,無聲地輕嘆了口氣,“既然這樣,按照規定,今日選舉下屆主席之事便作廢了,延後再議。”
“散會吧。”
老主席一離場,會場之中的哗然之聲便有些收不住了。
一波一波的議論聲襲來,宋玉章偏過臉對聶飲冰道:“走吧。”
聶飲冰微一點頭,兩人一齊往禮堂外走去,其餘的反對票人選也跟著兩人魚貫而出。
出去的時候正是大中午,冬日暖陽灑向頭頂,柔和、溫暖,猶如一雙溫柔的手掌撫過頭頂,宋玉章回頭,他身後有百人亦步亦趨地追隨,見他停頓,便也停頓。
人群之後是一片空曠如人口的門,門裡會湧出怎樣的猛獸,宋玉章拭目以待。
宋玉章和聶飲冰坐同一輛車回聶家。
一到聶家,聶青雲就上來迎了,“怎麼樣?”
“選舉延後了。”
“隻是延後?”聶青雲道,“那談了嗎?”
“還沒有。”
聶青雲深吸了口氣,“也好,等他來找我們談吧。”
聶飲冰沉默聽著,對聶青雲和宋玉章的意圖隱約有所察覺,眉心微微蹙起,沒有說話。
宋玉章去看了看聶伯年,聶伯年雖然出院了,但臉色看上去還是不健康,理發師傅給他剪短了一點頭發,在外力上為聶伯年強行帶來了一些精神,隻是宋玉章看著,卻覺得這精神的短發顯得聶伯年的虛弱更叫人心驚了。
大中午的,聶伯年就犯了困,沒說幾句話,眼皮就開始打架,宋玉章抱他上了床,讓他好好睡下。
書房內,聶飲冰罕見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這樣太冒險了。”
宋玉章同聶飲冰接觸的時間長了,漸漸也明白聶飲冰隻吃虧在一張嘴上,心思未必就有多淺薄。
“不冒險,怎麼得利?”
“不怕報復?”
宋玉章從口袋裡取了煙,火機“啪”地一點,他吸了口煙,淡淡道:“就怕他不報復。”
孟庭靜從禮堂出來回孟宅,路途走到一半,他叫司機換了方向改去了碼頭。
碼頭的辦公室內存不住熱氣,冷冰冰的,孟庭靜坐在冰冷的辦公室裡思考,什麼都不幹,純粹就隻是思考,冷靜的、跳脫出急怒的思考。
宋玉章,不是第一次同他作對,也不是頭一個同他作對的人,可他的確從來沒有真正將宋玉章當作是對手。
孟庭靜開始審視宋玉章,以一種新鮮的從前完全不曾有過的角度。
沈成鐸。
孟庭靜的腦海裡忽然跳出了這個名字。
這是個挺上不了臺面的人,孟庭靜一直對他很看不上,認為他粗俗下流,行為不堪。
然而宋玉章將他招到了麾下。
孟庭靜並沒有在意這個他看不上眼的人的去處。
然後,是廖天東。
此人貪婪狡猾,色厲內荏,見風使舵,是個有奶便是娘的王八蛋,隻要出夠了籌碼,誰都能收買,所以廖天東的倒戈也不足為奇。
鐵路、債券……這些事務,不知怎麼,經由宋玉章的手做出來,便讓他感到特別的不以為意,總有一種被小貓抓了之後的看戲之感——他倒要看看他還有什麼小花招。
孟庭靜忽而醍醐灌頂,原來他一直都將宋玉章放在了那樣一個位置。
從小到大,他都天然地習慣性地俯視任何人,因為覺得這些人全都不配,沒有哪一個地方比他強。
這種俯視刻在了他的骨子裡,以至於當他用俯視的態度去看待宋玉章時,他自己都絲毫沒有察覺。
這種東西,別人提醒了也沒用,非得自己參透才行。
自己參透自己,是對自己靈魂的一次活扒皮,硬生生地將自己最本質的部分鮮血淋漓地抽出來品茗,好與壞,都自己受。
如同世間所有的得道高人一樣,孟庭靜在冷而空的辦公室內一念靈通大徹大悟。
醒悟了之後,孟庭靜反躬自省,認為怪不得宋玉章總要跟他吵,吵又吵不出結果,原來是兩個人沒想到一塊兒去。
宋玉章總是怪他為什麼要叫他低頭,他呢,固執地想要宋玉章的那麼一點偏愛,牛頭不對馬嘴,怎麼可能有結果?
孟庭靜笑了笑,他想他終於參透了,那麼,他就先來改正自己的態度吧,認認真真地、平等地、完全地將宋玉章放在與他齊平的位置去看待吧。
孟庭靜正視了宋玉章,在聯合會結束的第二天,便展開了對以宋聶兩家為首的所有投反對票的商鋪無差別的報復。
商場如戰場,錢是子彈,人脈是槍炮,孟庭靜彈藥充足,冷靜而又殘酷地對這些反對者進行了掃射。
首當其衝的就是沈成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