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聶伯年又病了。
冬天對聶伯年來說難熬得很,哪怕天天待在暖和的屋子裡也會不舒服,發燒倒是沒發燒,但就是一直咳嗽流鼻血,屋子裡幹,放了水盆也一樣不好,仍舊是該難受還是難受,到了醫院其實也差不多,也就是照顧起來能方便一點,萬一有什麼事,心裡不會太慌。
“睡著了。”
“嗯,睡著了,他會舒服一些。”
宋玉章腳步輕輕地出了病房,聶飲冰跟著出來帶上了門。
“你要留在這兒陪他嗎?”
“嗯。”
“青雲姐在家裡?”
“有家宴,她主持比我好。”
聶家如今今時不同往日,從前可以獨善其身,現在卻是要把交際功夫給重新撿起來,在交際上,聶青雲自然是強過聶飲冰百倍。
宋玉章道:“反正伯年睡了,過來一塊兒吃飯吧。”
聶飲冰仿佛這才想起來問他:“你怎麼在醫院?”他目光緩慢地在宋玉章身上逡巡,“哪裡受傷了?”
“不是我,是家裡的大哥,”宋玉章笑著搖了搖頭,“一言難盡。”
過年,醫院裡病房空的多,宋玉章問醫院要了一間空病房,幾個人團在一塊兒,也算是吃上一頓年夜飯了。
宋齊遠碰見聶飲冰還是不自在,他是真佩服宋玉章,面對聶飲冰能如此若無其事,甚至還招呼著給他夾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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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有句話,宋齊遠留在肚腸裡一直沒消化,就是宋玉章說的那句“雪屏隻是救了我”,雖然宋玉章當時的語氣極其平淡,但這個稱呼還是叫他心中一震。
宋齊遠無法細想,一細想,便覺得不可思議。
“行長,你們家廚子手藝真不賴啊。”
柳初大嚼特嚼,對宋家這運送而來的年夜飯贊不絕口。
“大師傅手藝還行,頂尖算不上。”宋玉章很公正道。
“這還算不上?”柳初又夾了口菜,砸著嘴道,“那真該讓你嘗嘗老柳做的飯。”
宋玉章笑道:“老柳這糕不是蒸的很好嗎?”
柳初道:“行長,你是不知道,我剛跟老柳住在一塊兒的時候,老柳天天給我蒸饅頭,都快把我給吃吐了,我實在受不了了,讓他給我換換花樣,結果他就開始給我蒸糕,後來我才知道他就隻會蒸饅頭蒸糕,其他,哼。”
柳初那一聲“哼”哼得已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再加上他對柳傳宗斜去的目光,是一場聲情並茂的控訴。
宋玉章也看向柳傳宗,“老柳,沒想到也有你幹不好的事啊。”
柳傳宗木木地點了點頭,“我不會做飯。”
“不會,那就讓柳初做,”宋玉章瞟了一眼柳初,“兒子用來幹什麼的?使喚。”
柳初嘿嘿一笑,“老柳才舍不得。”
宋玉章倒沒想到柳傳宗對柳初如此溺愛,心想柳傳宗既然喜歡孩子,為什麼自己不生一個呢?他還遠沒有老到生不出孩子的地步,除非……
算了,大過年的,不想了。
宋玉章舉起了酒杯,“來,一年過去了,無論好壞,一醉解前塵。”
宋齊遠若有所感,跟著舉了酒杯,“說的好,一醉解前塵。”
眾人一起碰了下酒杯,接下去就是真往醉裡喝了。
除夕夜,什麼都不想的醉一場,多好。
柳初雖然還是個小孩,但也嚷嚷著要喝酒,在場的沒一個反對,柳初也倒得最快,宋齊遠的酒量出乎宋玉章意料的一般,柳初前腳倒,他後腳也跟著醉倒了。
宋玉章自己自認是海量,在酒場上難逢敵手,聶飲冰和柳傳宗都是不聲不響地一杯接一杯,也不怎麼說話吭聲。
宋玉章看著好笑,半躺在病床上自斟自飲。
他喜歡喝酒,也喜歡醉,他醉的時候不迷糊,隻是胸膛變得很寬闊,寬闊得要將自己的五髒六腑也一起抻平了,裡頭的東西全可以拿出來參觀洗涮。
宋玉章忽而道:“老柳。”
柳傳宗應了一聲。
“過來,讓我抱抱。”
柳傳宗木登登地坐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挪了屁股過去,宋玉章伸手摟了下柳傳宗的肩膀。
柳傳宗,看著是個木偶一樣的人物,沒想到也可以是個慈祥的好父親。
這樣好,所以宋玉章想抱一抱他。
宋玉章將他放開了,目光又慢慢地轉移了。
“飲冰。”
聶飲冰一手拿著酒杯,單腿盤坐著,目光靜靜地注視著他。
宋玉章送了下手上的酒杯,“來,咱們碰一個。”
兩人的小瓷酒杯清脆地碰了一下,宋玉章淺淺抿了一口,聶飲冰卻是一飲而盡。
柳初打起了小呼嚕,柳傳宗便扛著他去另外找了間空病房睡覺。
宋齊遠也已經睡死了,然而沒有打呼,宋玉章拿腳給他挑了被子蓋在胸口。
“我去看看伯年。”
聶飲冰語氣依舊是四平八穩。
宋玉章“嗯”了一聲。
房間內溫暖而安靜,宋玉章繼續自斟自飲。
他有點想小櫻桃,想那間狹小的公寓,想小櫻桃在除夕夜他還睡得迷迷糊糊時往他嘴裡塞芝麻糕,“寶寶吃糕,吃了明年長高高。”
酒液滴溜溜地倒進杯中,宋玉章忽而感到了無窮無盡的孤獨。
身邊的人縱使再熱鬧地拼湊圍繞在他的身邊,也終究各有各的歸處。
柳傳宗和柳初相依為命,宋齊遠割舍不下血脈相連的宋晉成,聶飲冰也有親侄子和妹妹要照顧。
隻有他,在天地間是孤零零的一個。
吾心安處是何方?
到底是隻信自己,還是隻能信自己?
他不知道。
宋玉章將剩下的小半瓶白酒全喝完了。
醉意終於找上了他,腦海內天旋地轉,宋玉章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平穩了呼吸,他沒有睡著,隻是閉著眼睛享受這種類似於空白般的眩暈。
不知過了多久,宋玉章聽到了門被擰開的聲音,他仍是一動不動。
腳步逐漸靠近,有人坐在了他的床頭。
是飲冰吧,宋玉章想。
聶飲冰,也是個怪人,人話都不會說一句,騙他點錢倒是容易,就是陪他說話受罪。
個子高,人長得也一副狠相,嘴巴裡冒出來十句,十句都要琢磨。
他媽的,他是老佛爺?
要不是為了混點錢花花,他才懶得伺候。
宋玉章的意識在醉意中完全穿越了時空,恍惚間以為自己還是在同聶飲冰賭馬騙錢的時候,他一下睜開了眼睛。
醫院裡的燈光昏昏暗暗的,聶飲冰的面龐似乎也沒有那麼冷峻了。
宋玉章抬起手,在他臉上輕拍了一下,“你是啞巴嗎?說話。”
聶飲冰知道他醉了。
宋玉章很少醉,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幾乎是沒有。
但是醉得厲害了,會說胡話。
或許也不是胡話,但是會很有意思。
兩個人在一塊兒的時候,聶飲冰見過他醉,醉了以後不知道把他當成了誰,日媽搗娘地罵,言語粗俗到了極點,聶飲冰是軍校出身,其實對罵人也是耳濡目染,他有一位同學將“媽了個巴子”幾乎當作語氣詞來使用,然而他還是對宋玉章當時的表現非常的詫異。
因為宋玉章平素裡在他面前都是非常溫文而有風度的。
然而僅僅是詫異,他還是很喜歡。
“好,”宋玉章拍了拍聶飲冰的手臂,對他的沉默表示滿意,“不會說人話就不說,啞巴,好。”
宋玉章手落下,又抓了聶飲冰的手,摩挲了下他虎口的繭,忽而小聲道:“別開槍打我。”
聶飲冰心頭一震,反手握住了宋玉章的手,“不會的,我不會開槍打你。”
宋玉章半躺著,身後的枕頭墊得很高,雲一樣,後腦勺在枕頭上晃了晃,聲音更低了下去,“……那你抱抱我。”
聶飲冰坐在床頭久久不動,他看到宋玉章的睫毛又閉了下去,俊臉上陰影重重,聶飲冰嘴上不懂形容自己的感受,但他知道他心裡的聲音——他很心疼。
聶飲冰挪坐到床上,展臂將宋玉章摟在了懷裡。
宋玉章醒著時不讓他抱,因為他們不是大庭廣眾下適合擁抱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