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族,祖上規矩就多,辦個喪事格外繁瑣,孟家上下也裝飾起來,匾額上全戴上了白花,掛了白布條,本來就是老宅,這麼一裝飾,便顯得愈加鬼氣森森。
孟老爺的棺材停在正堂,按孟家的規矩,先要停屍一日,守靈一夜,才能正式舉行葬禮。
家裡的姨太太、小姐們一色的黑袍白花,坐在正堂守靈。
孟素珊坐在最前頭,留心著上頭的香是不是燒斷了。
守了一會兒,孟庭靜從外頭進來,一身的黑袍,胳膊上戴了白色的臂章,進來先對著孟老爺棺材磕頭上香,隨後提起長袍起身,吩咐佣人上夜宵。
佣人很快就端來了陳皮豆沙湯圓。
有姨太太不喜歡陳皮味道,佣人又去換了雞絲湯面上來,孟家小姐們也有兩項都不要吃的,要吃奶油面包。
於是,整個正堂內很快就飄滿了各種食物的香氣,姨太太們坐在一塊兒邊吃邊壓低了聲說話,討論麻將旗袍和新燙的頭發。
孟庭靜坐在孟素珊身邊,宋晉成是外人,不能守靈堂,已先回去了。
“吃一點吧,還要熬到天亮。”孟庭靜道。
孟素珊搖搖頭,“我吃不下。”
孟庭靜道:“吃不下也要吃,晚蘭,去叫廚房蒸點百合。”
“是。”
孟素珊手揉了下頭,低低道:“別叫廚房忙了,我真的吃不下,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吃,也不覺得餓……你呢,你吃了嗎?”
孟庭靜沉默片刻,道:“吃了。”
孟素珊“嗯”了一聲,“你吃了就好,我也不累,一直坐著,你忙裡忙外的,吃了就好,後頭還有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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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素珊聲音小,孟庭靜坐在她身邊都需得凝神去聽,然而他一凝神,聽得卻是滿屋子悉悉索索吃東西和談笑的聲音。
姨太太們雖然死了老爺,但是並不害怕憂懼,因為知道孟家規矩大,大家族不會叫她們這些姨太太沒飯吃,孟家幾個姨太太生的女兒對父親又幾乎毫無概念——孟老爺是天生的不愛孩子,所以也無甚悲傷,反正自己照樣還是做孟家小姐。
孟庭靜抬起眼掃了過去。
姨太太和小姐們注意了他的目光,便將聲音又壓低了一些。
其實孟庭靜心中並不對這些姨娘妹妹生氣,隻是覺得她們有些吵而已。
姨娘妹妹們都並不愛孟煥章,一個不愛的人死了,憑什麼要她們傷心呢?
隻是孟庭靜心中很奇怪,他自認對這好色下流的父親亦沒有一絲一毫的愛與尊敬,他怎麼也會絲毫沒有胃口,吃不下東西呢?
廚房裡蒸好了百合,晚蘭端了過來,配了些槐花蜜,勺子舀了遞到孟素珊的嘴邊,孟素珊不得已吃了兩口,便推拒道:“我實在吃不下,庭靜,你吃吧。”
晚蘭滿臉為難,孟庭靜道:“拿下去吧。”
晚蘭隻好下去。
孟素珊靜坐了一會兒,手捏著手絹,又捏了孟庭靜的手,她忽然道:“庭靜,你是不是也什麼都沒吃?”
孟庭靜沉默不言,目光沉沉地垂向地面。
他聽得孟素珊嘆了口氣,“心裡難過就哭吧,庭靜,沒關系,我知道你難受,我也難受,爸爸他是很不像樣,但他畢竟是我們的爸爸,小時候我記得他有一回給你買了串糖葫蘆,”孟素珊的聲音帶上了些許哽咽,“那糖葫蘆你拿在手裡半天,糖化了一手都舍不得吃……”
孟庭靜安靜地聽著,倏然閉上眼睛,面頰上微微一熱地過去,他回攥了孟素珊的手,低聲道:“沒這回事,你記錯了。”
第88章
宋玉章在銀行大出風頭的事,宋晉成一直呆在孟家陪孟素珊,回去之後才聽宋業康說了銀行裡發生的情景,宋業康這段時間都鬱鬱寡歡,難得精神振奮地同自己的大哥說著宋玉章是如何如何力挽狂瀾,最後感嘆道:“老五,真厲害!”
宋晉成聽完後,皮笑肉不笑地“呵”了兩聲,“厲害。”
宋業康道:“哎,不服不行,不愧是牛津的學生,那天我實在心慌,讀了兩遍金剛經,心中大有感悟,大哥,我認為我們該學會放下。”
宋晉成像看鬼一樣看了宋業康一眼,“老三呢?”
“在銀行呢。”
宋晉成恨鐵不成鋼道:“那你還在那兒看佛經!”
宋業康白他一眼,想跟他吵架,又想我佛慈悲還是算了,轉身走到門邊,回身道:“你有能耐,有能耐怎麼那天躲在孟家不敢出去呢?”他說完即進門落鎖,一氣呵成,不管宋晉成在外頭如何咆哮,便拿起金剛經大聲地朗讀起來。
宋晉成是孟家的女婿,孟老爺人沒了,見禮上,宋家理應以他馬首是瞻,宋玉章也一早就同宋齊遠應下了這事,宋齊遠道:“多謝你體諒。”
“這沒什麼,我也沒有給人披麻戴孝的癮。”宋玉章道。
宋齊遠捏了下眉心,“在外頭,你也給大哥一些面子……家和萬事興……”
宋玉章簡直忍不住要笑,看宋齊遠這麼個大小伙子像養了兩個兒子一般,“你沒想過給他們找些事做?成日在家闲著,總會闲出毛病來,像四哥一樣,有份正經活幹,不好麼?”
宋齊遠放下手,又嘆了口氣,“再說吧。”
兩位兄長雖然在家裡是沒少挨父親的打,但在銀行裡一貫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看那千瘡百孔的賬本就知道他們完全是將銀行當作了自家的私產,隨隨便便幾萬幾十萬的挪用,這樣的習慣若是帶出去,宋齊遠可沒那個精力再給他們擦屁股。
“老四最近怎麼樣?”
“想知道,今晚跟我回去。”
宋玉章手搭在宋齊遠的肩膀上,被宋齊遠又甩了下去,“不要總是動手動腳的。”
宋玉章哈哈一笑,在宋齊遠頭上薅了一下,“還是卷毛好看,像外國狗。”
“滾蛋!”
宋齊遠同宋玉章一起回了宋宅,都說物似主人形,就連屋子也會因住的人不同而給人的感覺不一樣,宋齊遠覺著宋宅給他的感覺變了,人雖然少了,卻感覺更熱鬧了。
草坪一段時間沒人打理,便長得有些參差不齊,車行道兩旁的草都斜斜地長進了道中,一下車,草汁的味道撲面而來,宋齊遠跺了跺腳,“晚上還是有點涼。”
“那是三哥你太愛俏,穿得少了。”
“你穿得也不多。”
“我身體比你強健些。”
“笑話,”宋齊遠嗤笑一聲,抬步向前,傲然道,“像你這樣的身板,我一次能打兩個。”
宋玉章邊笑邊跟了上去,“你是指大哥和二哥?”
兩人有說有笑地進入屋內,宋宅裡頭都是老佣人熟面孔,很熟練地上來給宋齊遠端茶,“三爺,茶。”
宋齊遠有些賓至如歸之感,坐下喝了口茶才想起來這就是他家,賓什麼賓,真是昏了頭了,他單翹了腿,問:“老四呢?”
“四爺還沒回來。”
宋齊遠看向宋玉章,宋玉章正在松領帶,“四哥學校好像挺忙的,昨天也回的晚。”
“是麼?”
宋齊遠道:“要麼派個人去學校催催?”
“餓了?”宋玉章道,“沒關系,餓了就先吃,都是自家兄弟,沒那麼多規矩。”
宋齊遠遲疑了一下,覺著自家幾個兄弟確實是沒什麼規矩,於是痛快地答應了。
在銀行上班可真是把他累慘了,還是柳傳宗厲害,不僅自己忙上忙下,還帶個小孩在身邊教導,宋齊遠想了想,若是讓他帶上哪個哥哥在銀行上班,那他還不如去上吊呢。
宋齊遠臨時來,廚房上的菜倒還不少,比平素宋齊遠那三個人吃得還要多,宋齊遠道:“這麼多菜,是想好了今日要請我?”
宋玉章一本正經道:“是的。”
宋齊遠笑了笑,“也不必那麼客氣。”
宋玉章低下頭默默吃菜,吃了兩口後,終於忍俊不禁,嘴裡溢出一兩聲笑,宋齊遠一抬臉馬上就想明白了,臉板了一會兒也笑了,“你們倆平時吃這麼多?”
宋玉章忍笑著擺手,“是我吃的多,別賴四哥。”
宋齊遠道:“吃的多,怎麼不見你胖呢?”
“我操心啊。”宋玉章隨口道。
宋齊遠意識到他是為什麼而操心時,面上笑容不由淡了。
宋玉章看到他的神情,微笑道:“心虛了?心虛就少吃點。”
宋齊遠橫他一眼,“吃不窮你!”
兩人吃完飯,宋明昭還未回來,於是又一起上了樓,宋振橋死歸死,留了不少東西,都是不能賣的字畫古董,兩人都是這方面的行家,隻不過宋玉章是對價錢了解,宋齊遠是對價值了解,宋玉章一時興起便將聶雪屏送的那幅畫拿來給宋齊遠看。
宋齊遠看了之後果然嘖嘖稱奇,也開始跟著俗氣,“這是林夢期的畫吧?他的畫我在拍賣行見過,可真不便宜,這幅倒是沒見過,畫得真是好,粗中有細,越品越有味道。”
宋玉章邊笑邊點煙,被宋齊遠嫌,“小心燙著畫。”
宋玉章心想收藏畫的主人他都燙過了,還怕燙壞一幅畫嗎?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出去抽煙了,一出去,宋玉章便被門口的宋明昭略嚇了一下,“四哥你回來了?”
宋齊遠聽到動靜,放下了手中的畫,“老四回來了?”他走出來同宋明昭打了個照面,便笑道:“回來怎麼也不叫佣人上來說一聲。”
宋明昭看著並肩的兩人笑了笑,“佣人說你們在上頭,我就上來找你們了。”
“飯吃過了麼?”宋玉章道。
“還沒有……你們呢?”宋明昭笑道,“是吃完了上來的吧?”
“是,你沒吃飯就先去吃飯吧,”宋齊遠道,“學校怎麼忽然忙起來了,你不是助教麼?”
“三哥你有所不知,助教才忙呢,教授都是把活扔給助教幹的。”宋玉章道。
宋齊遠笑著看了他一眼,“你倒知道得多。”
“因為我就是那甩手掌櫃大教授嘛。”
“哦?那我就是冤大頭助教了?”
宋玉章笑而不語,看向宋明昭,柔聲道:“四哥,趕緊下去吃飯吧,小心別餓壞了。”
宋明昭“嗯”了一聲,轉身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