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傳宗微低下頭沒說話。
宋玉章邊笑邊搖頭,“愚忠要不得,你還是多質疑質疑我,免得我得意忘形。”
“是。”
辦公室門打開,陽光燦爛地透過窗戶射進屋內,照得桌上的鴿血紅鮮豔地一閃,宋玉章在位置上坐下,道:“開市吧。”
柳宅之中,男孩子百無聊賴地趴在窗戶上向外看,實在覺得沒意思,在房間裡翻箱倒櫃地找了器具,小心地將反鎖的窗戶撬開,從窗戶裡爬了出去,他大搖大擺地在院子裡逛了一圈,隨後便爬上了牆。
男孩子前幾日是想逃的,這幾日其實已經不怎麼想逃了,在這兒,有住的地方,也有吃喝,柳傳宗既不打他也不罵他,他跑什麼?
之所以還天天嚷著要跑,男孩子是為了抬自己的“身價”,怕他一流露出順從的意思,柳傳宗就會對他變臉了。
人都是賤骨頭,需得用賤招治。
就先這麼待著吧,他倒要看看他們預備把他怎麼樣,頂多也就是把他賣到大煙館裡當小童,或者是妓院裡頭當小龜公,反正橫豎就是一條命,怕什麼。
男孩子騎在牆頭,從胸口裡摸出半個饅頭,躺在瓦片上邊嚼饅頭邊悠闲地看天,等著人出來說闲話。
柳傳宗一向獨來獨往,深居簡出,再加上他那張陰森麻木的臉孔,鄰居們都深知他是個怪人,隻是柳傳宗一直本本分分地在銀行裡上班,實在是看不出什麼異常,如今家裡忽然多了個小男孩子,他的鄰居們終於有可議論的話題了。
男孩子在牆頭津津有味地聽了三天的闲話,認為這些鄰居大嬸們還是太善良,最多也就是將他定性為柳傳宗的私生子。
男孩子嚼著饅頭,想著等今天晚上柳傳宗回來,他預備叫上兩聲好聽的,給這些鄰居們開開眼,好傳點刺激的闲話出來,否則他聽著都無聊沒意思。
譬如四十幾歲老實巴交的銀行職員背地裡強奸無辜小男孩之類。
男孩子臉上為這即將潑到柳傳宗身上的髒水露出了得意洋洋的微笑。
“你聽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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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聽說了?”
“該不會是真的吧?”
“不知道啊!”
“該死,我看隔壁那陰森森的老柳像沒事一樣的,不會吧?”
聽到“老柳”二字,男孩子耳朵尖顫了顫,翻身趴在牆頭仔細地聽。
“這種事他怎麼會同你說?他這樣的人,隻有一點在銀行上班算得上體面的了,他怎麼會告訴你銀行出事沒錢了呢?”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行,我得把錢拿出來才放心,差那麼幾百塊錢,我不要了,萬一真的一分也取不出,那才叫倒霉呢。”
“對,趕緊通知大家伙快去取錢,別白白丟了一輩子的血汗錢!”
細碎的議論聲傳入男孩子的耳中,他手上正拿著個白饅頭,死老頭子隻會蒸饅頭,但是白面饅頭對於他而言也已經是香的很,越嚼越香甜,叫他吃上一天都不嫌膩,屋子裡還有一大盆,他一個白天就能吃完,等到晚上死老頭子一回來,又會給他蒸饅頭,燒熱水洗頭洗臉洗手洗腳……
嘴裡的饅頭還沒化開,甜津津地含在嘴裡,一咽就是一口甜味,男孩子低頭看了一眼手裡吃了一大半的饅頭,遲疑地從牆上爬下去,在院子後頭喝了瓢冰冷的井水,他渾身打了個冷顫,將手裡的瓢扔下,饅頭塞進胸口,後退幾步,噌噌幾下便徒手躍上了牆,隨即便在清晨的霧氣之中攀爬跳躍,一路向著銀行的方向狂奔。
銀行內風平浪靜,宋玉章早做了準備,金庫見不得人,便提前將錢都堆在了存放法幣的前頭那一間,以確保銀行能順利地撐過這一天,盡管這一天過去,銀行一下便會少一大筆款子,但不礙事,廖天東那,宋玉章已說得他動心,隻要再多下點工夫,至於聶雪屏,宋玉章雖不認為兩人的關系對聶雪屏有多重要,總也比毫無分量的強。
所以,一切都還好,正順利地朝著他想要的方向前行。
宋玉章放下筆,來到了二樓俯瞰銀行。
銀行廳內的人比平常來說要多一些,季度結餘,這很正常。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衝進來個人,那人跑得飛快,簡直像顆射進人群的子彈。
人群中也是響起一陣驚呼。
“什麼人啊。”
“跑得那麼快做什麼,趕著投胎啊!”
男孩子在巨大的銀行大廳裡站定,幾乎有些頭暈目眩,他仰起臉,目光在這金碧輝煌的世界裡轉動了一圈,最終落在了二樓那個熟悉的身影上。
他雖然隻見過這個人一次,但已足夠記住這個人的臉。
男孩子毫不猶疑地往樓上跑,銀行的保鏢們已注意到了異常,手指了過去,“喂,那個小孩……”
宋玉章也注意到了這個引起騷動的竟然是他託柳傳宗照顧的小男孩子,那男孩子正在看他,眼中光芒又黑又亮,惡狠狠的,帶有某種動物性。
“站住!”
男孩子帶著一串保鏢跑上了樓,宋玉章看到後,揮了揮手,示意那些保鏢下去。
“去叫老柳。”
宋玉章對其中的一個人道,將目光落在男孩子臉上,他淡笑道:“洗幹淨了倒還算順眼。”
男孩子握緊了拳頭,目光死死地盯著宋玉章。
宋玉章並不慌張,一個小孩子罷了,怕他咬還是怕他衝他吐口水?
宋玉章饒有興致道:“我以為老柳已經把你關起來了,吃過早飯了麼?”
男孩子緩緩道:“你把我帶回來,是不是要我為你賣命?”
宋玉章偏過身,單手插在口袋裡,邊笑邊道:“怎麼,你不肯?”
宋玉章看他身量瘦小,心中又想到他同伯年一般其實也就是個孩子,隻是出身不同,才會有天差地別的際遇,於是收了笑容,隻溫聲道:“我不要你賣命,隻是看你很聰明,覺著你很適合在銀行做事,你不樂意?”
男孩子將拳頭攥得發抖,頭臉充血道:“你完了。”
“什麼?”
“你完了,”男孩子咬牙切齒般道,“有人散布謠言,馬上就會有大量的人來取款,一旦發生擠兌,這間銀行會崩潰的。”
宋玉章面色微變,目光立即射向樓下。
風平浪靜的人群中似乎已然有了騷動的苗頭,銀行門口也似有不尋常的人群正在湧入。
宋玉章轉過身,拉起那男孩子的手,邊走邊壓低聲音道:“你怎麼知道?”
“我在外頭聽的,說你們銀行裡沒錢了,無論這話是真是假,銀行裡平常也不可能儲備過量的現鈔,一旦發生擠兌,無論多大的銀行都會難以應付。”男孩子拉著他的手,又急又快道。
柳傳宗已經過來,迎面看到牽著男孩子的宋玉章,他先是一愣,隨即便聽宋玉章道:“立刻閉市!”
“什麼?”
“閉市!”宋玉章面色沉沉,“關閉所有櫃臺,就說今天銀行盤點金庫,提前閉市,快!”
柳傳宗毫不遲疑地立即轉身下樓,召來幾人,簡短下令之後,得令的人立刻分開前往櫃臺強行分開人群叫櫃臺上鎖關閉。
“這怎麼回事?”
“幹嘛呀?”
“哎,我這取錢呢,你們這是幹嘛?”
人群騷動起來,保鏢們一頭霧水,也隻能按照吩咐強硬地將廳內的人群驅趕了出去。
“都出去,銀行今天閉市了!”
“這才幾點?”
“憑什麼不讓取錢?”
銀行外還有人想進,一見這情形,便立刻大喊道:“完了,傳言是真的,宋氏銀行沒錢了!”
一片哗然之中,保鏢們眼疾手快地關上了門,向前衝進的人群徒勞地撞在了門上,大喊道:“開門!快開門!”
保鏢們流了滿身的汗,聽著門外拍門喊叫的聲音,互相也交換了個驚恐的眼神,回頭一看,銀行大廳裡因剛才的驅趕已是一片狼藉,職員們也紛紛從櫃臺走出,面面相覷之中亦有茫然恐慌。
樓上辦公室內,宋玉章對柳傳宗道:“你留下,叫銀行裡所有人不許出去,今天全部留在銀行!”
“是。”
“我現在從後頭的小門出去,記住,一定要安撫眾人的情緒,等我回來,明白了嗎?”
“明白。”
宋玉章拉開了辦公室門,方要出去,迎面急匆匆走來的卻是宋齊遠。
“三哥!”
“老五!”
“銀行出事了,”宋齊遠眉頭緊皺,“外頭傳言一起,我立刻就趕來了,所幸銀行後頭的小門我日常出入……現下該怎麼辦?”
宋玉章按了下宋齊遠的肩膀,目光逼人,“三哥,你跟老柳一起留下坐鎮,我出去想法子,這是宋家的銀行,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宋家的人,你是宋家的三爺,你必須讓他們相信你,相信銀行能活下去。”
宋齊遠一路趕來,心髒正是亂跳,他一甩衣袖,道:“你快從小門走,那有我的車,還沒熄火,鑰匙也留在裡頭了。”
宋玉章收了手,立即往銀行的小門趕。
看來孟庭靜是真的一天也等不及了,中秋的月餅,他同廖天東的接觸,都已狠狠地刺激到了孟庭靜的神經,令他在父親病重時還要分神對付他。
好,既如此,正合他意!
宋玉章開了宋齊遠的車,風馳電掣一般趕到聶宅,所幸聶雪屏今日就在聶宅。
聶茂對於這位宋五爺,自然是百般優待,聽他說要找聶雪屏,立刻就引宋玉章進了客室等待。
宋玉章在客室坐下,咖啡方到一會兒,聶雪屏人也到了。
或許正是居家時候,聶雪屏罕見地穿了一件深色長袍,他本就沉穩,深色長袍更顯得他看上去有些深不可測的肅然,見到宋玉章,他先溫和地一笑,“小宋先生。”
“聶先生,”宋玉章來不及同聶雪屏客套了,他們如今也不是需要客套的關系,他起身直接道,“我想請聶家與宋家聯合。”
聶雪屏伸了伸手,示意他先坐下。
等宋玉章坐下後,他亦在對面坐了下來,在宋玉章的目光凝視之下,他略微有些無奈,又有些寬和地笑了笑,“小宋先生,很對不住,在你來之前,我先見過了孟庭靜,已答應同孟家聯合了。”
第8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