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傳宗倒沒說宋振橋到底是怎麼搞出那麼大一個虧空的。
銀行這種地方都能經營得虧空,宋玉章也真是想不明白。
正在宋玉章思索之時,樓下廳內忽然傳來了動靜。
取款隊伍中似是有人在鬧事。
宋家銀行保鏢眾多,立刻就將鬧事的人拖了出去。
宋玉章目光掠過,心想過了今天,明日……怕是要全鬧起來了。
宋玉章心中感到極不舒服,便下了樓,下樓又是一句句的招呼,來往人群聽到那一聲聲“宋行長”,便不由自主地投去目光,又不約而同地被宋玉章的風採所迷。
宋玉章被那些驚詫、仰慕的目光看得有些受不了。
他一向是被這樣的目光看慣的。
如今卻不知怎麼,莫名其妙的有些受不了。
宋玉章走出了銀行。
“……殺千刀的錢老三,我日你娘,你全家爛肚生瘡不得好死……”
“嗨呀,錢老三騙你,你去找他去,在我們銀行門口鬧什麼?”
“我、我上哪去找錢老三,個狗日的,娟兒那麼水靈靈的一個姑娘,才十二歲,我賣給了他,就賣了他兩百塊,他也要騙我,爛肚腸黑心肝,全家不得超生……”
女人哭得昏天暗地,無論如何就是坐在地上不肯走,宋家銀行的保鏢拔棍要打,被宋玉章喝住了。
“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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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鏢們一見宋玉章那壓倒凡俗的風度便知這是新任行長宋五爺,忙道:“行長,這女人在這裡鬧事,她賣女兒得了張兩百的票據,那票據上寫的是我們銀行,但上頭的章是假的,是張假票據,這種事每日都有,您不用管。”
“你們說這上頭的章是假的就是假的?!”
女人見有人管,忙站起身改口道:“這票據是真的,印章也是真的!”
宋玉章道:“拿來我瞧瞧。”
女人連忙將胸口裡揣的票據遞了過去。
宋玉章接了票據一看便知這張票據的確是假的。
女人已經跪下磕頭了,“老爺行行好,家裡沒吃的了,實在是沒法子了,老爺行行好,您看看仔細,您看看仔細。”
宋玉章目光掠過票據,在女人身上略作停留,遞了票據給身旁的保鏢,“去幫她換。”
保鏢有些出乎意料,不過他隻驚訝了一瞬,便立即道:“好的。”
跪在地上的女人比保鏢反應還要慢上許多,傻愣愣地還維持著預備磕頭的姿勢。
宋玉章單膝俯身下去,“起來吧,進去跟人換錢。”
女人抬起臉,面上俱是淚水,“謝謝老爺,謝謝老爺。”
女人跟著保鏢進去,宋玉章仍立在銀行門口。
宋家銀行所處的地界乃是海洲數一數二的繁華地段,周遭百貨商店、表行金店、舞廳賭坊都是不計其數,相伴的是街邊暗處衣衫褴褸的人也不少,這地方有錢人多,乞討也比別的地方好乞討一些。
宋玉章想起當年他與春杏逃亡時的日子。
最艱難時春杏曾拉著他的手說:“少爺,實在沒吃的,你就把我賣了吧。”
她是真心實意的,目光之中全然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小奴隸的悲苦,而是平靜又理所當然地計算著自己的價值,她原本就是被家裡賣出來的,對這很有經驗。
賣兒賣女,不過換一口吃的。
宋玉章轉身又回到銀行。
女人正換了錢出來,見到他便害怕似地抓著胸口的衣服跑了。
宋玉章知道她是怕他反悔。
其實他也無所謂,反正這銀行馬上就要倒了,能順手給“一口吃的”,就給一口吃的吧。
宋玉章重又回到二樓。
他這是頭一回不待在辦公室,而是俯瞰銀行裡的眾生相。
其實沒什麼可看的,很普通,取錢存錢,也偶有爭吵之處。
太普通了。
這些人普通得永不會進入宋玉章的目標之中。
實在是太普通了。
柳傳宗回來了,提著個小皮箱,上樓碰見了正俯瞰下頭的宋玉章,便道:“五爺,錢換好了。”
宋玉章目光冷淡地掃過他手中的皮箱。
“換了多少?”
“今日法幣又跌了一些,隻換了兩萬英鎊。”
兩萬英鎊。
三億美金。
其中差距豈止天塹。
宋玉章手掌按在圍欄上。
這圍欄同船上的圍欄構造很相似。
那日海上風暴四起,宋玉章一手抓著陳翰民,一手抓著圍欄,幾乎是要將兩手拉得脫臼。
雖然最終他未曾拉住陳翰民,是做了無用功,然而他並不後悔那般去做。
不為什麼,隻是他宋玉章想那麼做。
“今天銀行閉門之前,去把這些英鎊再換成法幣。”宋玉章淡淡道。
柳傳宗靜默一瞬,目光望向宋玉章。
宋玉章側臉輪廓分明,線條凌厲優美,面色稍有些蒼白,但卻隱隱透出無匹的瀟灑與銳氣。
柳傳宗垂下眼,“是。”
第62章
下午銀行關門,一箱子的英鎊又換成了法幣,柳傳宗將之一摞一摞又整整齊齊地碼在架子上。
還有四天。
還有四天的太平日子可以過。
三億美金的空缺縱使神仙來了也不可能一下子變出那麼多錢來,兩萬英鎊實則是連杯水車薪都算不得。
宋玉章半靠在牆上,問道:“宋振橋給宋齊遠留了多少錢?”
柳傳宗將最後一疊法幣碼好,回過身道:“三千萬美金。”
宋玉章輕笑了一聲,“他倒是好本事,一把年紀,能整出十倍的虧空。”
柳傳宗自賣入宋家後便一直受到宋振橋的重用,不是明面上擺在那好看的,而是實實在在的心腹,被宋振橋調教成了個沒心肝的忠僕,然而這種忠心隨著宋振橋的死而徹底煙消雲散,他現在便隻剩下了沒心肝,宋玉章對宋振橋的譏諷沒有引起他心中絲毫的波瀾。
“把銀行的賬本拿來,要真賬,我不想看那糊弄人的東西,”宋玉章頓了頓,懷疑道,“有嗎?”
“有。”
真賬本全由柳傳宗手書,宋玉章翻閱賬本,心想柳傳宗可真不是凡人,明知道這銀行千瘡百孔窟窿無數,竟還能每日若無其事地在他身邊做事。
宋玉章一目十行地翻了幾頁,看得眼睛酸脹,幹脆合上了賬本,直接問柳傳宗,“假使那三千萬美金還在,銀行能撐多久?”
“隻能撐到年底,年關難扛,怕是不行。”
宋玉章手掌輕撫著賬本光滑的表面,問道:“有什麼大數目新要到期了?”
“有,歌華公司存了一筆十萬美金,這個月底便要到期。”
十萬美金原對銀行來說不算什麼大數目,但對於現在隻存兩萬英鎊的宋家銀行來說,便是整個掏空了都填補不上。
“下個月呢?”
“下個月最大的一筆數目是兩百萬美金。”
“兩百萬?”
“是,是運輸局廖局長的。”
宋玉章氣笑了,“他怎麼不存花旗銀行?”
“我們應承的利息要高一些。”
宋玉章簡直無話可說,他拿起賬本又前後翻看了幾頁,發覺宋家銀行的利息是越來越高,水漲船高的緣由也很容易猜到,銀行虧空大,隻能用高利息來吸引存款,這般飲鸩止渴,能拖延一日是一日,等到真正毒發的那日,也必定是要一命嗚呼了。
“他沒有想過要挽救麼?”
“整個海洲有能力助銀行度過難關的唯有聶孟兩家,從前老爺便多次試過與兩家合作,都未成功。”
宋玉章靜默不言,望著空蕩蕩的金庫,真是不知道該笑還是該氣。
在金庫佇立良久,宋玉章將賬本交還給柳傳宗。
“明天早上8點,接我來銀行。”
早上八點,田光耀梳洗完畢,同家中妻女告別,聶家來接他的車已然到了,田光耀道:“勞煩先送我去趟宋氏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