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不見的父子又能有多親?宋玉章心中很淡然地一笑,心想應當同他和父親的關系也差不多吧。
“五弟,你先進去吧,”宋晉成道,“我們在外頭等等。”
單打獨鬥麼?這正合宋玉章的意,宋玉章微一點頭,扭過臉,不令他們察覺他心中些微的不安,擰開病房的門,面容淡然地進入了病房。
病房內的布置如宋玉章所料的極為奢華,一間病房罷了,也廳是廳,房是房的,很分明地安排了區域,宋玉章經過了前廳與客廳,終於才進入了病房。
病床上躺著的是個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須發烏黑亮麗,面色紅潤,瞧著要比宋玉章精神還好一些,不大像宋家兄弟們描述得那樣糟糕。
宋玉章走近了,細細觀察對方的面容,發覺自己同這人沒有一處相像的地方。
宋振橋似乎是聽到了動靜,眼皮顫動了一下後,緩緩打開了。
宋玉章與他四目相對,心道:“完了,連眼睛也不像。”
宋振橋定定地看著他,布滿了血絲的眼似是麻木了,過了很久,他的眼睛才開始微微地顫動,“玉章?”
宋玉章注視著人到中年依舊姿色尚可的宋振橋,心道:“娘,這個人挺好看,不算辱沒了你。”
“是的,”宋玉章很流暢道,“爸爸。”
宋玉章叫了他一聲“爸爸”之後,宋振橋便激動得喘不上氣來,最後忍無可忍地昏了過去,宋玉章忙出去說明了情況,宋晉成立刻去叫了護士與大夫,宋業康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同宋玉章多說話的,見了此情此景,也不由問他,“你跟爸爸說什麼了?”
宋玉章滿臉茫然,茫然裡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我什麼都沒說。”
宋業康不說話了,心想大約是爸爸也沒想到自己能生出個這麼漂亮的人來,一時受到了驚嚇吧。
宋玉章稀裡糊塗地混過了這一關,心道:“幸好我冒充了那宋小少爺,照這宋老爺的情形,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葬生大海,恐怕會受不了打擊,直接死過去。”
那可真是算他又積一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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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局裡,孟庭靜等著電報將牡丹號所有的名單傳過來,他百無聊賴地坐在茶水室裡等候,也不喝茶,隻用滾燙的熱水來回澆灌茶杯,將這當成一種小小的娛樂,茶杯是乳白瓷,熱水一澆,玲瓏剔透地泛著接近於肌膚顏色的光彩。
孟庭靜又想到了宋玉章。
想到宋玉章伸著舌頭舔舐一般迫切地喝水。
孟庭靜舉杯的動作頓住了,熱水汩汩地流下,從杯中滿溢灑出,濺到了他大腿邊的褲管,隔著褲子燙了他一記,孟庭靜放下茶杯,手指掸了下褲腿上的水珠。
那人是真騷裡騷氣的……寶貝兒……走之前倒懂禮數了,庭靜兄……孟庭靜若有所思地回憶,還捏他的手指尖……雖然他也是捏了他的,但那是在宋玉章不知情的情形下,宋玉章捏他時,宋玉章醒著,他也醒著,那就明晃晃地在同他調情!
漂亮也確實是漂亮,就仗著自己漂亮,故而見了什麼人都要挑逗一番……孟庭靜冷笑了一聲,將茶杯倒扣在桌上,面色陰森森的,感覺自己像是受到了某種侮辱。
“孟先生,電報譯好了。”
“嗯。”
孟庭靜道:“拿進來吧。”
旅客的名單同貨物單是一起的,孟庭靜先看了貨物單,越看越是怒火中燒,其中的貓膩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可恨那些人永不長記性,這一回他非要他們全死了不可。
待看完了幾張貨物單,孟庭靜隨手又翻起了旅客名單,現在警察局也出海去找了,不知還能不能救回些人或是打撈回一些屍首。
孟庭靜漫不經心地想著,翻到末尾,瞟見了宋姓一欄後,目光不由變慢了。
宋博源、宋博明、宋晨、宋大國……
孟庭靜瞧著想笑,目光快速地從那些無味的名字滑下去——一滑便滑到了底。
最後一個是宋湘。
孟庭靜怔了片刻。
很快,他又翻了第二遍。
這一回,他看的很仔細,將宋姓一欄細細檢閱一遍後又將其餘姓氏也翻檢了一遍,如此反復幾遍後,他叫來了人問話。
“這名單是哪來的?”
“是他們輪船公司發來的。”
“名單上涵蓋了船上的全部乘客?”
“那不一定,這單子上都是始發旅客,中途上來的不一定有。”
“始發,從哪裡始發?”
“英國的倫敦港。”
孟庭靜長久地沉默了,他沉默的時間太長,長到答話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詢問了他,“孟先生?這名單有什麼問題嗎?”
孟庭靜抬起眼。
答話的人是很知道孟庭靜這一號人物的,此時被他那眼睛一看就覺得渾身發涼,然而馬上孟庭靜卻是對他笑了,笑得很是溫柔和親,“沒問題。”
第13章
宋振橋醒了,隻是口齒變得不大清晰,說不出很完整的話語,眼裡含著淚地摸宋玉章的臉,那神情是充滿了慈愛,宋玉章很配合地低著頭,眼中也含著熱淚。
宋家其餘的四兄弟看著二人父慈子孝的情形,面色各不相同,反正都不是個高興的模樣。
宋明昭臉上是最掛不住的。
宋玉章未出現前,他就是最小的兒子,可宋振橋並不寵愛他,對他沒有一點兒小兒子的憐愛,反而總是對他多有看不上的地方,他若是犯了錯,宋振橋一點面子也不會給他留,當著下人的面便會對他咆哮不止。
現在小兒子換了人,倒是怎麼也疼不夠了,話都說不利索了,也看得出他有多喜歡這小野種。
宋明昭心中酸疼,憤恨地想:不就是長得好一點兒嗎?又不是戲子,還比起臉了麼!
宋振橋語焉不詳地拉著宋玉章的手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好話,最終他像是累了,招了其餘旁觀的四個兒子過來,拉著宋玉章的手移到胸前,目光暗示地看向其餘人,眾人面面相覷著,宋齊遠笑了一聲,將手搭了上去,隔著宋振橋握住了宋玉章的。
宋玉章瞥過一眼,宋齊遠正衝著他笑,目光調侃,仿佛是在看戲。
其餘幾人也反應過來,各懷心思地將手壓了過去。
宋晉成是大哥,在最上頭,他對宋振橋道:“爸爸,你放心吧,我們會照顧好小弟的。”
宋振橋點了點頭,模樣既欣慰又疲憊。
如此走了過場,五人又一齊從病房裡出去了,一時之間具都沉默不言。
“我頭疼。”
宋明昭惡聲惡氣道:“走了。”
宋晉成不想管他,事實上哪個兄弟他都不想管,他想去趟小公館,“銀行裡還有事,我去忙了。”
霎那間,病房外隻剩餘三個人。
宋業康其實有點怕宋玉章,要走,他腳步又有些難以挪動,留,他又覺得心慌。
“兩位哥哥,”宋玉章也露出了疲態,“我有些累,能回家先歇著嗎?”
“行,”宋業康飛快道,“老三你帶他回去,我也去一趟銀行。”
宋業康在醫院門口與二人分道揚鑣,宋齊遠立在宋玉章身側,道:“該走的都走了。”
宋玉章心念一動,這宋齊遠總給他的感覺不大一樣,仿佛是知道什麼特別的內情。
宋玉章什麼都沒說,他現在寡言的很,一句俏皮話也不說,還不是時候,要有耐性。
上了車後,兩人一齊坐在後座,宋家有好幾輛車,他們坐的這一輛是別克,車後座很寬敞,兩人的距離不遠不近的,都是靜靜地不說話。
車行駛在路上,稍有顛簸,每顛簸一下,車內的氣息也跟著混亂一些,宋玉章聞著他身上的香水味道,忽然道:“三哥,我什麼時候能回英國?”
宋齊遠本是沉默,此時臉上露出了毫無防備的詫異。
宋玉章這一問,著實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宋齊遠沒有修飾臉上的神情,就帶著詫異去問宋玉章,“你想回英國?”
宋玉章笑了笑,有些無奈的苦澀,隨後他便再次閉口不言了,隻給宋齊遠一張沉默而憂鬱的側臉。
回到宋家,宋玉章面上顯出更濃鬱的疲態,“三哥,我先上樓了。”他不管宋齊遠那莫測的神情,徑直回到那巨大的房間內,躺在床上繼續閱讀那本大流氓之作。
對於女人的大腿與紅嘴唇,宋玉章是半點興趣也無,隻是邊看邊想事兒,他那滿肚子壞水需要一些佐料來刺激。
事情已逐漸在他面前明朗。
宋家四個兄弟加一個老子全是糊塗蛋!
不,還是有個聰明人。
宋齊遠不知道抓住了他什麼把柄……不應當的,半天的功夫,連宋振橋這親老子都沒看出什麼來,咿咿呀呀地抓著他的手哭,這宋齊遠怎麼就一副看戲的模樣,宋玉章神色淡漠地又翻過一頁,心想問題絕不出在他身上,不著急,宋齊遠既然不跳出來與他對峙,想必問題不大,靜觀其變吧。
家裡有一個銀行啊……宋玉章深吸了一口氣,面上露出了喜意。
手指點在雪白的紙張,宋玉章的腦海中逐漸浮現出了一個念頭——要不,就定下來算了?
這麼些年他四處漂泊,該找的刺激全找了一輪,連死都險些經歷了,世間的生死離別愛恨情仇他仿佛是全體驗遍了。
或許真是天意。
他這一生都極少用“宋玉章”這名字。
小櫻桃稱他為“寶寶”,春杏稱他為“少爺”。
“玉章”是他的名,卻幾乎無人叫過,宋玉章恍惚地想:便是那一聲“玉章兄”開啟了他的新生命。
這不正是一個玄妙的巧合嗎?
他從海上死裡逃生,在似夢非夢之間走馬燈一般將前半生都回憶了一遍,所以——就當是死過了吧,這是他第二條命——名為“宋玉章”的命。
宋玉章的頭腦此刻是從未有過的清晰,甚至於連滿肚子的壞水都變得平和起來,“定下來”的念頭逐漸膨脹充盈,將他的五髒六腑都溫柔地碾平了。
他自然看得出宋家這幾個兄弟對他都沒懷什麼好意,不過那不要緊,他也未打算要與他們多友愛和諧,隻想做一位富貴闲人。
英國,到時候他真去英國吧!宋玉章的眼睛逐漸亮了,外國他還真沒去過,陳翰民同他講了許多法蘭西的美好風景,那麼或許他也可以親自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