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這一聲不僅動聽,還帶了絲絲的笑意。
宋業康低著頭,心想這是該輪到他了。
然而小弟弟並沒有將那一句“二哥”叫出口,老大也長久地不開口,宋業康爭歸爭,在家裡還是尊重宋晉成大家長的地位的,他低著頭眉心微微蹙起,手上拿著的茶蓋“嚓”地一聲輕蓋上了茶碗,斜斜地仰起臉想會會這小弟,一抬頭,正看到人在衝他笑。
宋玉章見抬起臉的是個戴眼鏡頭發柔順的美男子,想必應當不是那位燙壞頭發的宋三爺,於是對他微一點頭,“二哥。”
宋業康是個高度近視,雖配了眼鏡,其實看人也是有些霧裡看花,不是特別清晰,面前人離他有兩步遠,朦朦朧朧的輪廓令宋業康起疑——他有些不相信,不相信這小弟弟生得如此……如此……
宋業康移不開眼,眼睛輕眯了眯眼,想仔細地把人看清楚。
這時,一直沉默的宋晉成也終於開口了,“平安回家就好,”宋晉成站起了身,笑盈盈道:“萬幸你沒事,來,先進去,我們給你接風洗塵。”
宋玉章微一點頭,始終保持著嫻靜寡言的姿態。
他頭一回當爺,又是滿肚子的壞水,不裝得姿態淡然一點,他怕他會忍不住笑起來。
這簡直是他行騙生涯中最大的一票,也是最容易的一次了!
宋晉成上前來,似乎是要攙扶他,手臂往上擺了擺,又似乎是要勾他的肩膀,上下遲疑了一下隻虛虛地做了個樣子,“進去說,酒菜都備好了。”
宋玉章道了聲謝,宋明昭倒是不避諱,摟著他的肩膀按了一下,“家裡的廚子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你在英國每天吃什麼呢……”
兩位排行末尾的小兄弟很親熱似的先往飯廳走了。
宋晉成看著兩人走遠,手慢慢放下,在身後絞住了,回身對同樣大受震撼的宋業康道:“走吧。”
宋業康端著茶碗不動,“大哥。”
Advertisement
“嗯?”
“是我眼看花了?”
宋晉成也不說話了,半晌,他道:“不是。”
宋業康又坐了一會兒才放下了茶碗,他扶了扶眼鏡,人走到宋晉成身邊,兩兄弟又對視了一眼,這回靠的近了,宋業康清清楚楚地從自家大哥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真漂亮!
宋家的四位公子,每一位都生得俊美標致,也都沒有辜負自己這一張俊臉,結了婚的宋晉成在外共有兩座小公館,一男一女湊成了個好字,快要訂婚的宋業康熱衷於捧電影明星,未婚的宋齊遠酷愛傳統文化,對於戲子一流是尤其的鍾愛,剩餘的宋明昭則是不斷地與同學戀愛,四位公子中,前兩位男女不拘,後兩位倒是泾渭分明地獨愛男妝與女郎,算下來,宋家的家風還是要更偏向於男風一些。
雖說也是兄弟,可這畢竟是二十年沒見的兄弟,還是外頭兄弟,幾乎就可以等同是個陌生人。
咋然之間,宋玉章的美貌壓倒性地向他們襲來,他們毫無準備之下,一時都有些措手不及了,陰謀算計都先被擠到了一邊,腦海裡隻統一的剩下三個字——真漂亮!
非是陰柔之美,也非是陽剛之美,恰是介於二者之間,所謂玉面郎君風流倜儻瀟灑無匹龍章鳳姿等等詞語皆可以安在他的身上而毫不誇張做作。
太漂亮了。
宋晉成背上都出了汗,未料這世上還有人貌美到令人膽寒。
“大哥他們怎麼還不來?”
宋明昭不客氣地先坐了,指揮了宋玉章在他對面坐下,“你坐那,三哥不知道跑哪去了,該不會又去捧小玉仙的場了吧?”這句話他是對身後的佣人說的,佣人是個清秀的小丫頭,忸怩道:“回四爺的話,我也不知道。”
“今日怎麼聲音那麼小,被蚊子咬了?”宋明昭笑嘻嘻道。
小丫頭搖搖頭,臉紅得發亮。
宋明昭撇了撇嘴,他一路帶宋玉章進來,那些小丫頭都是一個樣,面若桃花眼神亂飛,他對正落座的宋玉章道:“瞧你,把她們都迷成什麼樣了。”
宋晉成與宋業康正走進飯廳,聽了宋明昭的話,腳步都是不由自主地一頓。
宋玉章依舊是優雅微笑,單隻是肚子裡壞水咕嚕嚕地冒泡,宋家的富有超出了他的想象,在他眼中正像一塊巨大的餅,讓他不知道從哪裡下口才好,嘴裡口舌津津地幾乎快要流口水。
“吩咐廚房開飯。”
宋晉成低聲說了一句,佣人忙跑下去。
宋晉成掃了一眼隔著他的座位坐下的宋玉章,宋玉章很有眼色地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大哥。”
宋晉成喉結滾了滾,“嗯”了一聲,“你坐。”
宋業康默默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出神。
宋明昭很奇怪兩位兄長竟沒有對人發難,心道:“這算怎麼回事,難道他們還真都怕了那野種不成?!”
第11章
宋玉章的身體未完全恢復,在船上休養也就是喝喝清粥,面對滿桌的山珍海味,他淺嘗輒止,怕腸胃會吃不消。
“怎麼不吃了,”是宋家的那位大哥正隔著空位對他說話,“不合胃口?”
“不是,”宋玉章謹慎道,“我在海上漂泊了幾日水米未進,腸胃還未恢復,這些葷腥入口,怕是要出事。”
“是我考慮不周……”
宋晉成說著,又是戛然而止。
他不是考慮不周,而是考慮得太周到,故意想要為難這死裡逃生的小弟弟,權當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將人平平常常地對待,隻是一時之間他又忘了,道歉的話脫出了口又不好收回去,宋晉成心中不由懊惱。
“沒關系,”宋玉章溫和道,“我明白各位哥哥對我的一片好意,”他端起身側的杯子,“多年不見,我以水代酒,敬各位哥哥們一杯。”
宋家幾兄弟說是給人接風洗塵,實際存的卻是給下馬威的心思,反倒是被為難的宋玉章成了全場最大方的那個。
宋明昭見兩位哥哥都舉杯了,心裡雖不樂意,也跟著舉了杯。
受了這一杯後,接風宴草草便收了場,宋晉成派佣人帶宋玉章去看房間,自己也離了飯桌,宋晉成一走,宋業康也跟著起了身,獨獨地留下一個腹中空空的宋明昭坐在原位,露出個乏善可陳的疑惑臉孔,多疑的心病立即又犯了,懷疑兩個哥哥在耍他,隻騙他同人作對,他們卻躲在後面看熱鬧。
給宋玉章帶路的正是被宋明昭問過一句話的小丫頭,小丫頭腳步輕快,背上一根油亮亮的辮子,尾巴用鮮豔的紅繩扎了,俏麗活潑。
宋家大得出奇,類似迷宮一類,從外表看便是一座巨型的宮殿,宋玉章在報紙上見過美國白宮的照片,宋家就是這樣類似的建築,很西式,內部暗色地板水晶吊燈,隨處可見那些一看就是舶來品的精致擺件與畫作。
宋玉章幼時居住在一座小公館中,說是小公館,其實也就是公寓,統共三個房間,小櫻桃一間,他一間,剩一間雜物房,堆積著家中不用的物品與幼小的春杏,廳也不算大,總體來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離開公館之後,宋玉章與春杏相依了一段時日,他們身上沒什麼錢,隻能與人搭住,主僕二人就擠在一間房裡。
再然後,宋玉章便四海為家,沒有過安定下來的時候,住的最多即是客棧旅館,寒酸的有,豪華的也有,面對巨型宮殿一般的宋家,宋玉章既興奮又期待,像是接收到了個巨大的挑戰,他躍躍欲試,心中升騰起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新鮮的刺激感。
這麼一想,那位名為“庭靜兄”的小白臉想必也一定是位出身高貴的巨富之子,都說有錢人很精明,但往往有的時候,越是富有者越會對自己的判斷力產生盲目的自信,誤以為自己所擁有的財富全是靠自己的智慧換來,居高臨下地瞧不起凡人,從而犯下極其簡單的致命錯誤……
“五爺,”小丫頭停在一扇門前,臉上仍舊泛著淺淺的紅暈,“這是您的房間。”
宋玉章看向她,邊微笑邊點頭,“謝謝,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晚蘭。”
“好名字。”
晚蘭像是有說不盡的害羞,看也不敢看宋玉章,隻說宋玉章如果缺什麼就盡管吩咐她。
晚蘭將門帶上,宋玉章跨進了房內,目光一掃,極快地判斷出光是這一間房就比他幼時住的小公館還要大上數倍。
他立在門口,目光凝視著屋內豪華的布置,心中很客觀地對此間的情形下了個判斷——“引狼入室”。
獨狼宋玉章很快活地躺在了床上,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此時他的頭腦仍舊是相當混亂,壞主意太多了,好幾位少爺擺在他面前,令他一時都不知道該先向誰下手。
唐槿給了他一箱子的法幣,少說也能買上一間房一輛車,全掉海裡去了,心痛得要死,非把那箱錢掙回來不可。
真正的宋少爺八成是葬身在那場海難中了,宋玉章心想那小少爺可真夠倒霉的,一世的榮華富貴來不及享就死了,可惜可嘆,宋玉章翻了個身,心想做人得仁義,小少爺死得冤枉,他借了人的名義準備騙他們家裡的錢,到底是缺德,他都想好了要積德。
兩手墊在腦後,宋玉章盯著頭頂的水晶吊燈出神,心道:“那就給他多燒點紙錢吧!”
躺了一會兒,宋玉章坐起了身,饒有興致地參觀起了房間。
宋家給這五爺準備的房間是個套間,裡裡外外分成四塊,臥室、浴室、書房,還有一間衣帽間,整整齊齊地準備好了時新的夏裝,皮鞋領帶領巾都準備得一應俱全。
宋玉章手掌拂過這些嶄新的漂亮衣裳,心道宋家的人可真有意思,這回來的是個少爺又不是小姐,預備那麼多衣裳做什麼,恐怕這一個夏天都穿不完。
那幾位兄長,刨除那未出現的三哥,大哥二哥四哥,三個沒一個省油的燈,個個心懷鬼胎,真以為他瞧不出來嗎?
手甩了下去,宋玉章踱步出去,又去書房看了一眼,書房有兩個大書架,裡頭已經填了一大半,他隨手抽出一本,是一本新詩詩集,翻到哪一頁,詩詞都脫不開女人的大腿與紅嘴唇,宋玉章後退半步,縱覽整個書櫃,發現其中有一大部分的書脊上都是洋文。
宋明昭說了,“他”是從英國回來的。
宋玉章低著頭靜想了一會兒,他如今的精神是真正恢復了,立即就想到了他在船上對陳翰民說的戲言。
他醒來時,陳翰民精神煥發的,顯然是比他先得救。
陳翰民得救之後會怎麼說?那恨不得把留學生三個字刻在臉上的小騷貨,就算再慌張失措也不會忘了將他是留學生這事一齊說的。
“這是我的朋友宋先生,他剛從英國回來,同我一樣是留學生。”
宋玉章低低一笑,將手中的詩集蓋在額頭上,簡直快要樂不可支了。
這若不是天意,還有什麼是天意?
宋玉章笑了好一會兒,笑得頭都暈了才止住了笑容,翻開手上的詩集,津津有味地欣賞起了手中這本狗屁不通的新詩。
這詩人的遣詞造句於婉約中帶著下流,咋一看好像沒什麼,仔細品讀之後又似乎字字句句都意味深長,比起詩人,倒更像是位大流氓,宋玉章讀著有趣,邊讀邊走向窗邊。
窗外便是青青草坪,綠得幾乎無瑕,如一塊巨大的綠寶石一般鑲嵌在地面,宋玉章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少爺,深知要維護這樣一塊美麗的草坪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海洲到底是不同凡響,或許他應該早一些來海洲,這地方才是真正的銷金窟。
正在宋玉章沉思之時,草坪上有了動靜,不遠處有輛汽車正開來,不同於送他過來的那一輛穩重,這輛車開得東歪西倒,速度也很快,野蠻得不成樣子,幾度從中間雪白的道路碾向道路旁的草坪,叫樓上的宋玉章看得心痛不已。
瞧著佣人們圍上去的架勢,宋玉章不需猜,大致也能想到來者應該是那位在方才的飯局上未曾露面的宋三少。
這三少想必是個特立獨行的主,雖然不知道這“宋玉章”為何與幾位兄弟幼時分離,那四位兄弟應當與“宋玉章”的關系都不大好,隻是其餘幾位最起碼還亮亮相,這三少連臉都不露,可以想見此人必定是個目中無人的。
宋玉章躲在樓上暗中觀察,隻見佣人拉開車門後,男人俯身而出,個子很是高挑,肩膀寬闊無比,兩手都插在兜裡,他一下車,頭頂上的卷發便迎風飄揚。
宋玉章忍不住笑了。
哪知那位宋三少像是特別敏銳,忽然地抬起了臉,目光準確無誤地射向了三樓的窗戶。
正是宋玉章那一間。
宋玉章被那遙遠的目光捕捉,倒也不閃不避,手捧著詩集很鎮定地繼續俯視著樓下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