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念月的面容叫蘇傾娥喘不過氣。
羅姑娘的心智手段也叫她喘不過氣。
蘇傾娥驀地發覺,我怎麼自打從與太子好上之後,就沒有過喘順氣的時候呢?
太子待她的寵愛, 是世人都百般豔羨的程度。
可伴隨著豔羨而來的便是嫉妒、算計。
何時才有個頭?
等到太子繼位以後嗎?
可就算太子繼位, 她也做不了皇後。
蘇傾娥頓時覺得背上如同壓了一座大山,連著幾日, 她都難得開心顏, 自然也就沒了心思再往祁瀚那裡送東西。
祁瀚素來敏銳且多疑。
晉朔帝態度有異, 他走出大殿便察覺到了, 而後蘇傾娥的心態起了變化,他也立即察覺到了。
畢竟是他目前唯一喜歡的女人。
起初, 祁瀚還會特地賞賜一些東西下去, 就為了哄一哄蘇傾娥。但當消息傳來,晉朔帝居然要出宮巡幸各州時, 祁瀚便放了更多的心思到朝政上了。
他疑心自己的父皇將要有什麼大動作。
此處一上心。
祁瀚自然失去了往日的遊刃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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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蘇傾娥一同相處的日子也就少了。
二人便是感情再要好,但從甜蜜的愛意中回到現實, 祁瀚的身份是太子,這注定了他身上壓著數不清的政務。
他的門客, 他這一系的大臣,還有他的政敵,還有大皇子、三皇子,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他……
他不能有一日的歇息放松。
隻依附於寵愛的菟絲花,和一腔勃勃野心,骨子裡刻著多疑的太子。
相愛會是極美好的。
但到了後頭,自然便會湧出無數的矛盾衝突。
隻是這個道理, 蘇傾娥直到後來才明白。
等明白時,也已經遲了。
接下來, 晉朔帝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巡幸各處。
倒是沿途拔去了不少貪蠹之輩。
一時大晉愈加河清海晏。
“你父皇究竟要做什麼?”惠妃愁眉不展地道。
“我不知道。”祁瀚吐出這四個字以後,自己竟也愣住了。
自從他年歲漸長,他便很少再說這四個字了。
他知曉很多東西,他能將許多事處理好。朝內贊他,頗有晉朔帝當年之風。
可近來。
大臣們又說,恐無人能再及晉朔帝了。
這叫祁瀚忍不住有些耿耿於懷。
惠妃道:“罷了,且不去管了,三皇子是個撐不住事的。如今你父皇人在外,朝中大事多交予你手。正是我兒將權利握在手中的好時機……”
祁瀚打斷了她的美夢:“且不說朝中有內閣,父皇在朝中多年威望,朝外也有百姓擁戴。豈是我能輕易攬權的?”
惠妃不解。
在她看來,兒子已然足夠優秀,怎會無從攬權呢?
祁瀚卻已不再多言,沉著臉起身離去。
待回到府中,迎面撞上蘇傾娥。
蘇傾娥顫聲道:“你已有半月不曾到我房中來了……”
祁瀚沉聲道:“而今父皇不在京中,我便愈要拿出太子的姿態。”
蘇傾娥聽出了他的未盡之言。
太子怎能沉溺在侍妾房中呢?
蘇傾娥面色一紅,頓時倍覺羞辱,轉頭就走。
太子既要做給外頭看,那她也不理會他就是!
第二日,蘇傾娥便乘馬車出府去。
欲去見鍾隨安。
隻是等到了鍾府的後門,小廝冷冰冰地將她上下一打量,方才道:“公子早早離府了。”
“他去了何處?無妨,我去尋他就是。他上回與我論詩文,留下了本詩冊,我正要還給他呢。”
小廝冷冷道:“公子奉旨早早去青州辦差治水去了,而今還未歸呢。”
“那何時回?”
“不知。”
蘇傾娥從這小廝這裡受了一肚子氣,越發覺得不順。
太子不往她這裡來,鍾隨安也不在京中……
這廂愁雲慘淡。
那廂晉朔帝卻是在抵達九江後,腦中又一次浮現了許多的陌生記憶。
記憶裡依舊有另一個自己,和一個小姑娘。
途中孟勝也有不解,忍不住出聲問:“陛下此舉可是要尋什麼人?還要是尋什麼物件?”
否則怎麼四下巡幸呢?
即便是為微服體察民情,也不該是如此姿態啊。
“都不是。”晉朔帝隻淡聲否定了,並沒有將自己這般奇遇,說與孟勝聽。
等再往周邊走一走,再沒有記憶重現。
晉朔帝便猜測,興許記憶中的二人,是在九江縣停駐後,便啟程返京了。於是他按著返京之路,緩緩往回走,那記憶竟愈發清晰,更印證了他的猜想。
等行至汝陽縣時,晉朔帝在此地多停留了兩日。
不等孟勝等人疑問出聲,晉朔帝突然下了令:“徹查先定王餘黨。叛黨作亂多年,擾一方百姓安寧,更阻撓朝廷救災。若查得幾人,便殺幾人。可憑人首換賞。”
此話一出,連孟勝都驚住了。
晉朔帝從未對叛黨下死手。
隻因眾人都知太後最疼愛的兒子,並非當今陛下,而是那奪位失敗的先定王。
斬殺先定王的餘黨,便等同於昭告天下,陛下不顧念最後的手足之情了,要逼著太後去死了。
跟在晉朔帝身旁的大臣,忍不住相勸:“陛下三思。世人皆如此,又要陛下殺伐果斷,又要陛下仁厚慈悲。要陛下登得大位,又要陛下念手足親情……”
晉朔帝說出口的話卻從來不容忤逆。
這口諭到底還是施行了下去。
離開汝陽縣的時候,晉朔帝還去了一家鋪子,買了一串琥珀制的禁步。
孟勝隻當是為誰人買的。
隻是直到很多年後,他也不曾見到晉朔帝將此物送出。那禁步,便與先前那幅燒了一半的畫,一並被藏於匣中,除了他,後來再無人見過。
等晉朔帝一路行至清水縣時。
先定王餘黨已經多數被斬殺。
京中人都得了消息,長公主竟是一夕間被嚇病了。
孟勝還記得,太子便是在此地為陛下擋去了那亂黨暗算下的毒。
孟勝禁不住道:“亂黨確實該死!”
那次若無太子,恐怕傷的便是陛下的龍體了。
晉朔帝隻低低應了聲:“嗯。”
說來也怪。
他那段陌生的記憶裡,為他擋下毒的,並非是太子,而是“念念”。
他聽見另一個自己是這樣喚她的。
念念。
晉朔帝離開清水縣後,便終於回到了皇城。
太後宮中的人忙不迭將他請了去。
太後有意指責晉朔帝行事殘忍,連先定王的最後一個後代,都要趕盡殺絕。
誰知晉朔帝聽罷,神情依舊淡然。
“殺的都是叛黨罷了,太後怎會與叛黨共情?”
隻輕飄飄一句話,便將太後氣得吐了血。
晉朔帝派了太醫來,而他自己卻起身緩緩朝外走去。
等走到殿門口的時候,他的步子頓了頓。
“陛下?怎麼了?”孟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晉朔帝:“沒什麼,隻是在想……”
另一個自己與“念念”原來也來過這裡。
不僅來過。
他還瞧見,另一個自己背著“念念”,在太後陰沉慍怒的注視下,跨過了門檻,跨入了雨中。
晉朔帝的心情霎時好了許多。
他如今越發好奇,那個自己與“念念”還曾去過哪些地方了。
……
晉朔帝離開仁壽宮後,太後便病重不起了。
惠妃在這般氛圍之下,也不由害怕了起來,顫聲與祁瀚道:“我們恐怕不能再與長公主、太後合作了,隻怕陛下這是要斬草除根了……”
祁瀚應聲:“確是要斬草除根了,如今民間很難再尋定王餘黨的身影了,聽聞他有一個私生子,本該領亂黨,完成他父親未完成的大業。而今也已經死了。是被帶到跟前,父皇親自動的手。”
惠妃眼皮一跳,喃喃道:“陛下怎會如此?他該是溫潤君子,該是仁德之主……”
祁瀚嗤笑道:“母妃竟然從未看清父皇的真面目嗎?不過近來父皇確實變得有些……有些不再遮掩他殘忍薄情的一面了。”
又一年過去。
太子因汙蔑萬家,縱惡奴行兇,偏寵侍妾,引得侍妾囂張跋扈,竟將高側妃推入湖中致死,以高大學士為首的幾位大臣,先後上奏折彈劾太子。
晉朔帝當朝不發。
但沒兩日,病重的太後到底是熬不過去。
正月十七崩。
而後晉朔帝下令,讓太子到皇陵思過,一面也代他為太後守孝三年。
此令旨一下。
有的大臣認為晉朔帝此舉意在讓太子避風頭,平高大學士喪女之恨,也堵上民間的議論。
但也有的大臣認為,守孝三年,便已經等同於將太子從奪嫡的圈子裡踢出去了。
祁瀚也這樣想。
惠妃聽聞後,面色煞白,手都在抖,但一面還要安慰兒子:“你莫要多想,定是你父皇為你著想,使你免去受他人指責的困擾……”
此舉也是在寬慰她自己。
祁瀚清醒得很,他搖頭,冷聲道:“若是如此,守孝半年,哪怕是守孝一年也大大足夠了。可父皇卻下令要我守孝三年。外人隻贊父皇純孝,又哪裡知我這一去,恐怕便再沒有大晉的太子了……三年之久,已經足以使朝中局勢大變了。”
惠妃聽到這裡,也騙不了自己了,一下癱坐在地,全然接受不了這樣的晴天霹靂:“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等從惠妃宮中出去後。
祁瀚見到了蘇傾娥。
蘇傾娥一樣的臉色煞白,雙臂抱膝,瑟瑟發抖。
等聽見了祁瀚的腳步聲,她抬起頭來,連忙為自己辯解:“高淑兒不是我推下去的……是她存心想要算計我,誰曉得下去了,便沒有再上來。”
“拿她自己的命來算計你嗎?”祁瀚隻淡淡道了一句,而後便不再與她說此事。
“如今外頭都指我多偏寵你,我此去皇陵,你便留在府中罷。”祁瀚又道。
蘇傾娥愣住了。
一時竟不知太子此舉,究竟是愛她,還是不愛她。
他留她在府中。
就不怕她被高大學士欺辱嗎?
不怕她被旁人排擠嗤笑嗎?
蘇傾娥點頭,訥訥應下,卻不曾留意到祁瀚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之色。
祁瀚為蘇傾娥做了許多事。
但今日蘇傾娥卻無半點與他共進退的勇氣。
祁瀚很快便收拾東西啟程,與太後的棺椁一同前往了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