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動作,就連不諳世事的霍妙靈也猜到了含義,驚恐地瞪大了眼。
薛玠跪在那裡,咬了咬牙:“孟將軍與霍大姑娘……沒能撤出西羌王宮……”
霍起身子一晃,被霍留行扶住。
霍妙靈愣了愣:“怎麼會?我阿姐不是沒去西平府嗎?”
薛玠看著霍妙靈解釋:“你姐姐在城外看到王宮失火,似乎誤會是霍將軍被困在裡面,所以帶兵趕了過來。當時孟將軍留在王宮斷後,我先一步撤離,剛出西平府,就聽說你姐姐從另一路殺進了王宮。”
霍妙靈嚎啕大哭起來:“那為什麼你可以撤離,他們卻不行呢?”
沈令蓁忙把她攬進懷裡安撫。
薛玠垂了垂眼,跟霍留行說:“昨天夜裡,孟將軍騙了霍將軍。我們放完火後,形勢不容樂觀,根本沒有一東一西分頭撤退的可能。當時我已重傷,本沒打算活著走出王宮,準備和剩下的騎兵掩護他一人離開,可是他說……”
“他說,西羌老王死了,大齊的外患解除了,內憂卻還在。隻要他活著一天,汴京的前朝舊臣就無法放下心中執念,專心輔佐新帝。即便新帝如今清明,也無法保證往後不會被權力腐化了初心。所以,他這條命,丟了比留著好。他不在了,朝堂上下便可團結一心,新帝也不必惦記著他,防備著霍家。他這一死,是死得其所,是皆大歡喜。”
霍留行閉了閉眼。
沈令蓁不死心地再問:“按這說法,舒儀的援軍是在你離開後才趕到的,她有沒有可能救了孟郎君呢?”
薛玠皺眉搖了搖頭:“霍大姑娘也隻有一千兵馬,要殺個來回本就難如登天,我在城外隻等到西羌人說賊人已死絕的消息。”
一屋子的人齊齊沒了聲,隻剩更漏點滴依舊不停,好像在說,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不會再有他們所期待的奇跡。
*
大齊初榮元年春,西羌進犯河西,終以戰敗收場。
所有在此一役中犧牲的大齊將士皆按律享朝廷撫恤,建祠立廟,封敘女眷,蔭補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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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戰死西平府的孟家遺孤孟去非與霍家大姑娘霍舒儀,被新帝分別追封為定西將軍與榮安縣主。
罪臣薛策之後薛玠以戴罪之身功過相抵,不予懲戒,放歸民間。
河西節度使霍起功成身退,告老還鄉。
大將軍霍留行兼河西節度使一職,暫守河西。
戰事結束,河西山川裡的血色在時間的流逝中慢慢被衝淡,霍留行奉聖命投身於重建河西的要務,接連兩月,忙得腳不沾地。
兩月後,清明時節,河西霍府。
淅淅瀝瀝的雨成日下個不停,霍留行腿疾又犯,沈令蓁不許他再外出奔忙,義正辭嚴地摁著他在家休息。
霍留行本打算去看看護城河修繕得如何了,這麼一來隻好作罷,隻是在家中一時卻也無事可做。霍起帶著俞宛江和霍妙靈,在戰事結束後回了慶陽霍府,這河西霍府眼下隻有夫妻兩人,難免稍顯冷清。
他便跟沈令蓁一起坐在廊庑底下看雨。
看著看著,兩人突然異口同聲地說:“要不……”
霍留行笑了笑:“你先說。”
沈令蓁挽著他胳膊提議:“我是在想,這清明的日子,要不我們今天去看看孟郎君吧?”
孟去非與霍舒儀死在西羌王宮,遺體自然是找不回來了。霍舒儀的衣冠冢立在慶陽,但孟去非的,卻在河西。
因為霍留行記得,當日在西平府準備撤退時,孟去非曾說:“陪你去殺姓野的報個家仇,就回河西養老去了。”
霍留行輕輕一刮沈令蓁的鼻子:“倒是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那郎君在這兒等一等,我這就去準備物什。”
蒹葭白露和京墨空青忙活起來,替他們準備酒菜與馬車。
一個時辰後,兩人到了附近山中,孟去非的衣冠冢前。
細雨蒙蒙的山裡,撲面而來濃鬱的青草氣,蒹葭在一旁打著傘,兩人站在傘下,剛彎身開了壇酒,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窸窣動靜。
京墨立刻拔劍出鞘。
霍留行和沈令蓁回過頭去,見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樹後邊,一個身穿布衣的男孩怯怯地望著他們,擺著手說:“我不是壞人,不是壞人……”
霍留行眯眼打量男孩幾眼,讓京墨把劍放下,然後遠遠地問他:“那你是什麼人,來這荒郊野嶺做什麼?”
男孩小心翼翼地上前來:“有一個大哥哥,和一個大姐姐,給了我一些銀錢,說今日若是有人來這衣冠冢祭奠,就把他們帶到我家去做客。”
沈令蓁皺了皺眉。這衣冠冢除了她和霍留行,理應不會再有別人來了。
她問:“什麼大哥哥大姐姐?”
那男孩仰頭看著沈令蓁,答道:“那個大姐姐說話兇巴巴的,穿著男裝,”又看向霍留行,猛地一愣,“哎,那個大哥哥跟你長得好像啊……”
第75章 結局·下
山腳下, 穿著蓑衣,戴著鬥笠的一男一女正在嘰裡呱啦吵嘴。
“都到這兒了, 為什麼不讓我上山見我二哥?”霍舒儀恨恨折斷一根樹枝,朝孟去非劈頭蓋臉地砸去。
他靈活閃身躲開, 避到一塊半人高的石頭後面, 唉聲嘆氣:“大妹子,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這假死茲事體大,你要露面,至少等朝廷那邊局面穩定了再說嘛!”
“天天再說再說, 這都兩個月了,誰還巴巴地惦記著你的死活!你可別自我感覺太過良好了!”霍舒儀氣不過, 又砸一顆野果過去。
孟去非穩穩接住, 咔擦咔擦啃了起來, 邊說:“這不是眼看兩個月過去,局面稍微穩定了些,我就依了你,把咱們的消息透露給你家裡人了嗎?要不是你成天在我耳邊嚷嚷, 我都沒打算讓人知道這事!哎呀,你再等一陣子, 我就放你去見他們, 行不行?”
霍舒儀一腳踹飛一塊石頭泄憤:“我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攤上這種事!”
說來實在太倒霉。兩個月前,她誤以為被困西平府的人是霍留行, 不管不顧地帶兵前去馳援,卻在王宮裡遇到了以一敵百,正跟人拼殺的孟去非。
雖然不是霍留行,可也是自己人,加之孟去非當時渾身浴血,那種關頭,她當然不可能見死不救,便與他並肩打了一場惡仗。
可是到底寡不敵眾,他們很快就全軍覆沒了。
已然到了強弩之末的孟去非拼著最後一口氣,拉著她衝進火海,故布疑陣,讓敵人誤以為他們死了,實則和她一起混進了死屍堆,趁翌日西羌運送死屍出宮的時機逃了出來。
那之後,她本打算立刻聯絡霍留行,卻被孟去非一而再再而三地攔了下來。
他說,兩人是一起“死”在西羌王宮的,若是她突然“活”了,朝廷必然要對他的死心生疑竇。
“有你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嗎?”霍舒儀越想越氣,惡狠狠瞪他一眼,“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這話倒是說的不錯。要不是她那一場誤打誤撞,給了孟去非殘喘的機會,他的確不可能活著走出西羌王宮。
他原本也是真打算好了以死成全大局,死前發揮發揮餘熱,能殺幾個就殺幾個。
孟去非嘴硬:“呵呵,你以為我稀罕被你救嗎?我本來是‘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死也死得幹幹淨淨,被你一攪和,為了保你命,又是衝火場,又是埋死屍,到現在身上還一股味兒!”
霍舒儀張了張嘴,還要再爭,突然看他耳朵一側,神色微微一變。
“來了來了,他們下來了,撤!”孟去非上前一把拽過她手腕,拉著她一頓瘋跑,一直跑出三裡地才停下來,松開了她。
霍舒儀氣喘籲籲地指著他,怒到說不出話來。
這見不得人的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好不容易喘停了氣,她忍耐著問:“你這一招行不行啊?他們沒看到我們露面,能確信我們還活著嗎?”
光憑那男孩三言兩語,當然不足以讓霍留行確信,但是……
孟去非篤定一笑:“我讓他們去的那戶人家,有位故人,會讓留行明白我的暗示。”
*
霍留行和沈令蓁跟著那男孩,到了城裡一戶單扇宅門的布衣人家。
這來時一路,兩人心底自然都隱隱有了一種猜測,但河西戰事雖止,世道卻仍不安寧,霍留行為人向來謹慎,不至於輕易聽信一個孩子的話,所以到了地方,還是讓京墨和蒹葭先一步入裡打探。
京墨這一去,回來的時候神情詫異,與馬車內的霍留行回稟道:“郎君,你猜這裡頭住的是誰?”
“我要是猜得到,還讓你進去打聽?”
京墨一噎,不賣關子了:“這裡頭住的,是那男娃的祖父祖母。那位祖母從前曾在霍家當差,正是孟郎君當年的乳母。”
沈令蓁一愣,過耳不忘之能,讓她迅速記起了當初霍留行被野利衝重傷時,孟去非在汴京霍府跟他說的話——哎你別說,昨夜剛得到消息的時候,我真在想,你要是這麼死了也不錯,我就立馬去找我當年那個乳母,讓她騙大家,其實你才是孟家的主,這樣我就逍遙快活了。
那時候,孟去非開玩笑說自己不想幹這復國的活了,如果霍留行死了,他就讓當年負責調包孩子的乳母撒個謊,騙大家說,其實調包成功了,霍留行才是前朝遺孤。這樣,大家就不必再為所謂的大業拼死拼活,而他也可以金蟬脫殼,當個真正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
沈令蓁的確記得,孟去非說過,那位乳母當年抱著霍留行前往京城時,在半道被人發現攔截,因未能完成霍家交代而心生有愧,後來便辭行回了河西鄉下。
所以,所有的環節都對上了。
那位與霍留行長相相似的男子,引他們來到這位乳母的家門前,就是為了讓他們記起那段有關“金蟬脫殼”的言說。
孟去非說這事的時候,隻有霍留行和沈令蓁在場。
也就是說,引他們來這裡的,隻能是孟去非。
沈令蓁在想通前因後果後,激動地抓住了霍留行的胳膊:“郎君,我想的對不對?”
霍留行的臉上露出了兩月來最為輕松暢快的笑,朝她點了點頭,又咬牙切齒道:“這小子,自己逍遙快活便罷,把舒儀也給拖下了水。等來日見了面,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我們不能現在就去找他們嗎?”
霍留行搖搖頭:“河西尚且不安生,汴京那邊的局面也未全然穩定,他現在不冒險露面是明智之舉,若為一時團聚壞了大局,這心血就白費了。”
“那我們趕緊回家寫封密信給慶陽,也好讓阿爹和婆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