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上了二十九年不曾觸碰的鎧甲,高高揚起手, 面朝城門打下一個手勢。
一名士兵高喊出她的指令:“鎮國長公主奉聖命捉拿逆賊,所有人等,原地繳械者從輕發落,違者格殺勿論!”
整座汴京城在一瞬間沸騰震動,為這一刻突如其來的逆轉, 與這位沉寂了二十九年的巾幗豪傑。
所有一隻腳已經跨進趙珣黨的朝臣迅速看清形勢,退了回來。
這樣一呼百應的勢頭,除了在人們心目中堪稱大齊第二個天的趙眉蘭,再無人能夠做到。
就連趙羲也不行。
趙眉蘭僅僅率領三千騎兵,便在一個時辰內踏平了汴京城內所有的叛軍。在“鎮國長公主”這個名號與橫空出世的這三千名足可以一抵十的精銳面前,叛軍也失去了底氣,死的死,降的降。
騎兵一路勢如破竹殺入皇宮。
趙珣逼不得已,拿劍架上皇帝的脖頸,與身邊最後幾百名兵卒一起,站在崇政殿內,與殿門前的趙眉蘭對峙。
皇帝衣冠狼狽,雙眼通紅,看著前來救駕的趙眉蘭,根本來不及思考她是從哪得來的兵卒,隻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喊著:“眉蘭,眉蘭……你殺了他,殺了朕這個逆子!”
趙眉蘭輕輕頷首:“臣妹謹遵聖命。”
話音落下,早已埋伏在高地的“弓箭手”以藐視壓倒的姿態,快準狠地一箭射穿了趙珣的喉嚨。
皇帝得了救,饒是曾經徵戰沙場的人,到了這個節骨眼也淋淋漓漓下了一背的冷汗,踉跄著扶住了殿柱。
趙珣身邊的兵卒見勢頭不妙,立刻逃竄。
趙眉蘭掉轉馬頭,率軍乘勝追擊。
偌大的崇政殿裡,轉瞬間隻剩了皇帝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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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裡逃生的皇帝終於緩過神來,在這一刻察覺到了不對勁。趙眉蘭分明是來救駕的,為何眼下卻撤走了所有的人馬,留他獨自在這裡?
他慢慢站直身板,望向血泊中的趙珣,脖子上那個一箭穿喉的傷口。
重箭,遠距離,這個準頭,絕不是一般的弓箭手能夠做到。
皇帝若有所覺,猛地回過頭去。那玄甲披身的男子手持弓箭長身玉立,在黎明第一縷晨曦中,一步步含笑朝他走來:“微臣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正是霍留行。
皇帝怒目直視著他這雙完好的腿:“你……你……”
霍留行腳步一頓,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哦,陛下久居深宮,許是消息滯後了,微臣的腿,早在九年前便已好了。”說著繼續朝他走來。
皇帝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霍留行,霍留行……你給朕站住!”
霍留行腳下步步緊逼,面上依舊笑得和煦:“不過陛下的消息,似乎不止滯後了這一件,陛下或許還不曉得,您的好皇孫此刻也與您的好兒子一樣,正倒在血泊裡。”
“你……你把羲兒……”
“不是微臣做的。”霍留行扔了弓箭,有些無辜地攤攤手,“微臣人在這裡,分|身乏術,便將小殿下託付給了微臣的表弟,去非會好好送小殿下一程的,陛下還請放心。”
皇帝拿手指著他,渾身發顫。這世上最讓人絕望的不是面臨死境,而是死裡逃生後,發現那所謂的“生門”不過是另一條更為黑暗的死路。
“今日過後,這王朝便又要改姓孟了。微臣送給陛下這出跌宕起伏的戲,不知陛下可還滿意?”
霍留行踱步到趙珣的屍體邊,拾起了他的佩劍,不等皇帝回答,便繼續笑著說:“陛下坐了二十九年的皇位,應當也坐累了,便由微臣替四殿下盡這未盡之事,送陛下上路吧。”
手起劍落,血濺三尺。
至死一刻仍圓睜著眼不可瞑目的皇帝,此生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四殿下怎對陛下下了這般狠手?微臣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啊……”
*
同一時刻,京郊營地的營帳內,京墨正站在孟去非面前,與他回報皇宮內的情形。
孟去非聽罷,一臉挑剔地問:“戲演到位了?”
京墨頷首:“郎君的演技您大可放心,郎君一定會在最後一刻告訴陛下,這王朝明日便姓孟了。”
孟去非半是滿意,半是不甘心地“嘖”了一聲:“行吧,那這樣就當我復完國了。”
京墨用餘光瞟了眼帳門外,趙羲的營帳所在的方向:“郎君之所以孤身進宮,讓小殿下留在您身邊,便是希望您最後慎重考慮一次——眼下是您動手最好且最後的時機了,一旦讓小殿下回到皇宮,再要反悔,到時復國的艱難與犧牲將會是現在的十倍甚至百倍。”
孟去非沉默下來,半晌後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京墨啊,你知道我和表哥,為何一個叫‘留行’,一個叫‘去非’嗎?”
京墨一愣之下搖了搖頭。
留行是“使不離去”與“停止前進”之意,去非則取自“此去非長路”。他們的母親於同一夜在戰亂中生下他們,卻打從一開始就不曾在他們身上寄予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厚望。
孟去非說:“我想我的母親不會因為我今日的決定責怪我,而我的父親……”他笑了笑,“昨夜聽見河西告急的那一刻,我便知道了,當初霍家軍為了抵御外敵撤離都城,放棄孟家皇室時,我的父親一定跟我一樣,雖然心有不甘,卻悄悄松了一口氣。”
“西羌重施二十九年前的故伎,趁我朝內亂進犯河西,倘使我在這個節骨眼與趙羲決一勝負,即便是贏了,也沒把握短時間內穩固國中上下,最後隻會給外邦鑽了空子,讓河西的百姓再次淪為西羌的奴役。”孟去非搖了搖頭,“我不能成為這樣的千古罪人,讓孟家蒙羞。”
孟去非說著這些本不必要講給手下聽的解釋,看似是不嫌嘮叨,實則京墨卻知道,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說服自己堅定當下的選擇。
京墨頷了頷首:“既然您考慮好了,郎君必然會支持您的決定,隻是其他朝臣那裡該如何交代,您是否有所打算?”
他指的是含辛茹苦了那麼多年,盼著孟家復國的前朝舊臣。
孟去非點點頭:“暫時拖延一陣子,就與他們說,我這裡出了些紕漏,失去了最佳的下手機會,隻好‘曲線救國’,以保衛邊關為由與小殿下請戰前往河西,待時機成熟,我便從河西借霍家兵力重新殺回來。”
“是。”
孟去非交代完畢,又沉默著坐了一會兒,然後一把撐膝起身,走向趙羲的營帳。
趙羲在營帳內靜坐了一夜,不知何時從裡頭走了出來,此刻負手在帳門前,好像就在等孟去非。
孟去非在路上隨手摘了根稻草,叼在嘴裡,走到他面前說:“恭喜小殿下,霍將軍那裡事成了,您可以啟程回宮了。”
趙羲靜靜地注視著他,好像從他這遊手好闲的姿態裡看出了許多藏在內裡的東西。
半晌後,他說:“那孟郎君呢,你去哪裡?”
孟去非扭了扭脖子,活絡著筋骨:“我啊,我在汴京待了這麼多年,實在有些膩煩了,想去河西幫小殿下打仗,不知道小殿下會不會同意。”
趙羲看他的眼色裡多了幾分復雜的情感,默了默說:“孟郎君心系蒼生,我替河西的百姓謝謝你。”
孟去非撓撓頭道:“不客氣不客氣。”說著拱了拱手,“既然小殿下不反對,那事不宜遲,我這就出發了,一會兒會有霍將軍的人護送小殿下回宮,您多保重。”
他說罷便轉身離開,走出幾步,被一聲“孟郎君”叫住。
孟去非回過頭,看到趙羲站在晨曦裡,稚嫩的臉上是不輸成年男子的堅毅之色:“我一定會努力做一個好皇帝的。”
孟去非笑了笑:“我相信小殿下。”說罷迎著朝陽朝他揮了揮手,再不留戀地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小孟你好樣的!霍留行:同樣花一般的年紀,為什麼他是小孟,我就是老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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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一夜風波以兩敗俱傷收場。趙珣逼宮弑父,被視作朝廷逆犯, 連停靈都省了, 翌日便草草下葬。
但皇帝的喪葬還得大辦。停靈,服喪,一切按部就班。
國不可一日無君, 先帝臨終被迫立下的詔書還差一道玉印, 不可作數。鎮國長公主帶頭擁立先帝的嫡長孫繼承大統, 朝堂之上應者雲集, 趙羲就此順利登基,改年號為“初榮”。
新皇甫一登基便迎來河西戰事,主持國喪、整頓朝堂與後宮之餘,頻頻召見朝臣商議應戰之策,接連幾天忙得不可開交。
新皇畢竟才十五歲,在實務方面缺乏經驗,碰上這種手忙腳亂的特殊時期,難免有些力不從心。但好就好在, 他本身懂得不恥下問, 又收歸了一批能謀善斷的良臣,霍留行就是其中之一。
因過去曾在對敵西羌一事上展現了超世之才, 他比朝中任何一人都更受到新皇倚重,為此幾乎扎根在了皇宮,奉旨夜宿外殿,好一陣子連霍府的門都沒得回。
直到十日後,河西暫時抵御住了西羌的第一波攻勢, 朝堂上火燒眉毛的氣氛才稍有緩和,霍留行也得以離宮回一趟府。
隻是不料剛到宮門口,又被一個口諭召了回去。
霍留行有心與沈令蓁團圓,可一則聖命不可違,二則孟去非馬不停蹄了十天,今日剛剛抵達河西,他也著緊那邊的情況,因此隻得返回垂拱殿。
但趙羲這回找他說的,卻不是河西軍情,也不是與孟去非有關的事。
垂拱殿內的宮人都被揮退,趙羲親手遞給他一封信箋:“霍將軍,這是從西南黔州送達皇宮的一封密信,信使原本要將密信交給皇祖父,半路聽說汴京生變,不知如何是好,便耽擱了這麼多天,直到今早才把消息遞送進宮。你看看。”
霍留行雙手接過信箋,翻開來一掠,看見正中一行“行動失敗,薛家母子為西羌所救”,眼睛微微一眯,抬起頭與趙羲對視了一眼。
看出他眼底的疑問,趙羲點了點頭:“朕若沒有猜錯,皇祖父生前很可能曾派人對薛家母子下了手。”
先帝表面上假作仁慈,說著罪不及薛策妻子,赦免了薛玠與其母親,隻將他們流放到西南黔州,實際上卻暗中派了殺手,要對薛家這獨苗斬草除根。
隻可惜最後行動失敗,反叫薛家母子被西羌人救了去。
而現在,造孽的先帝已經不在,這個“迫害忠良”的爛攤子落到了趙羲的手裡。
趙羲皺著眉說:“朕已派密探即刻前往黔州確認密信內容是否屬實,隻是黔州路遠,這一來一回怕誤了事,依霍將軍看,倘使真是如此,薛家母子眼下身在西羌,應是怎樣的處境?西羌人從大齊手裡救了薛家母子,又意欲何為?”
霍留行輕輕摩挲著手指,神情肅穆地說了兩個字:“策反。”
當初西羌使節在京期間,薛玠的處境其實始終不太好,先是接風宴,被大齊當作拋磚引玉的那塊磚,丟出去獻醜,再是圍獵遭人陷害,在皇家面前有冤難言。
這些都是野利衝身在汴京時悄然埋下的鋪墊,目的就在於引導薛玠對趙家人有所不滿。
如今,先帝不僅把薛策推出去替罪,還對薛玠和他母親暗下殺手,這些行徑,的確已經足夠激起薛玠對大齊皇室的恨意。
而且薛玠此人心性並不成熟,尤其過不了兒女情長這一關,始終對沈令蓁念念不忘。他不僅憎恨先帝,也一直不喜娶了沈令蓁的霍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