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令蓁心中還是有些不安。
霍留行在皇家人面前素來喜怒不形於色,若僅僅隻是看到趙羲驚馬,他方才的臉色不會差成那樣。
一離開皇家獵場,坐上馬車,她便要急急詢問霍留行,究竟出了什麼岔子,他卻先她一步吩咐車夫,說不回霍府,去英國公府。
“郎君方才到底怎麼了?”沈令蓁擔心道。
霍留行在她面前自然不必再裝,神色嚴肅凝重起來:“我懷疑野利衝可能跟霍家軍有些聯系。”
光是那個招式,其實還說明不了問題。這凌空換馬雖是霍起獨創,但霍家人畢竟與西羌交手多年,若是西羌出了個武學奇才,在戰場上照葫蘆畫瓢地學了去,也不是毫無可能。
但霍留行卻忽然由此想起了一樁事。
去年霍起在鎮壓西羌流民暴|亂時,曾在一戰中斷了兩根肋骨。
當時霍起與他說,自己是因在對敵時,瞧見流民堆裡有個中年人,長得很像從前霍家軍裡的一個孩子,一時出神,才被敵人鑽了空子。
而那個孩子,正是霍起從邊關撿來的孤兒,且與他的大哥情同手足,隻是可惜最後跟他大哥一起戰死了。
霍留行不確定這兩件事有沒有必然的聯系,但同樣四十歲出頭,同樣是孤兒,並且早年背景空白,二十八年前才突然在西羌橫空“出世”的野利衝,卻讓他產生了求證的念頭。
霍起眼下遠在河西,且不說書信來回是否安全,首先需要花費的時間便太久了,所以霍留行打算先去一趟英國公府,問問親身經歷了當年戰亂的長公主。
沈令蓁回到娘家,也沒來得及與爹娘敘敘舊,便被賦予了一項重任——給野利衝畫幅人像。
霍留行不好在天子眼皮底下與西羌使節有私下來往,也沒理由讓早已不問政事,退居內宅的長公主見到野利衝本人,隻好用這種方式替代。
幸而以沈令蓁的畫技與記憶力皆是絕佳,不多時便作成了畫。
霍留行一看這人像,不說十分,也該有九分相像了,便拿給了趙眉蘭:“勞請長公主分辨分辨,畫上此人是否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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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眉蘭微蹙著眉,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搖頭。
“若說或許是二十八年前,曾在霍家軍當中見過,長公主可會有印象?”
趙眉蘭仍是搖頭:“時隔太久,就算真有此人,應當也認不出了。”
這也是人之常情。
霍起會記得一個二十八年前的人,是因為那是當年自己親手撿回軍中帶大的孩子。可對趙眉蘭來說,對方與她至多幾面之緣,且還經歷了少年到中年的相貌轉變,沒了印象也實屬正常。
“沒幫上郎君。”沈令蓁嘆息一聲。
霍留行搖頭示意無妨,將畫像收攏起來,因急於回去繼續調查此事,當即與長公主及英國公告辭,隻是臨出府門,看沈令蓁頗有些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便提議她單獨留下來:“都進家門了,就跟阿爹阿娘好好吃個飯,我等晚上戌時左右再來接你。”
沈令蓁今日格外思念爹娘,其實與早上因圓房一事勾起的傷心也有關系。聽他這麼一說,一面對此提議有些心動,一面又放心不下他。
“看郎君好像臉色不太好,郎君一個人回去可以嗎?”
“我是你嗎?”霍留行揚揚眉,努努下巴示意她回去。
“那郎君回去以後再好好補一覺,”沈令蓁邊重新往國公府走,邊一步三回頭地叮囑他,“晚上要是累了,也不必親自來接我,叫京墨跑一趟就好。”
沈令蓁說是這麼說著,卻曉得霍留行對她著緊,隨她怎麼勸,到時候大抵還是要親力親為的,卻不想到了晚上戌時末,發生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霍府來的人,既不是霍留行,也不是京墨與空青,而是一位普通的僕役。
當然,說普通應當也不普通。沈令蓁眼熟此人,常見其出入霍留行身邊,大概也是他的親信之一。
那僕役到了廳堂,與沈令蓁頷首致歉:“少夫人,郎君有話,說他夜裡須忙公事,抽不開身來接您了,您難得回國公府一趟,晚上便宿在這裡吧。”
原本留宿國公府也沒什麼,可沈令蓁卻對霍留行派來這麼個人感到奇怪:“空青與京墨也抽不開身嗎?”
“是的,少夫人。”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她轉頭要給他賞錢,轉念又覺得這事不太對勁,“家裡可是出了什麼事?他們都不在府上嗎?”
“少夫人,請恕小人不能與您多言。”
那就是真有事了。
聯想到下午的事,她莫名一陣心慌,強壓下心中忐忑,皺眉道:“你現在不與我多言,我也大可乘國公府的馬車自己回去,到時一切便見分曉了。”
“還請少夫人不要為難小人。”
沈令蓁頭疼地扶了扶額:“是不是野利將軍的事?他們都不在家裡,難道是去找野利將軍了?”
僕役不敢說話了。
沈令蓁給嚇得心驚肉跳。
霍留行不該是衝動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叫他深夜冒險出行?
沈令蓁不好再為難下人,揮揮手讓他回去,過了會兒,越想越不安,叫蒹葭和白露備好馬車,還是動身回了霍府,一進家門,直奔霍留行的院子。
府內秩序一切如常,守值的府衛、僕役都在崗上,沒見任何出亂子的氣息。但越是這樣,沈令蓁就越覺得心悸。
隻有真的出了大事,霍留行才可能為了瞞過皇帝的眼線,把家裡偽裝成這副平靜的景象。
一路疾走,沈令蓁剛到主院院門前,就見守在霍留行臥房外的空青迎了出來,為難道:“少夫人還是回來了……”
沈令蓁又急又氣:“我能不回來嗎?郎君人呢,府上到底出了什麼事?”
空青跺跺腳,“哎”了一聲:“您跟我進來吧。”
沈令蓁跟著空青進了臥房,一跨過門檻就聞見一股濃重的血腥氣,轉過屏風,目之所及便是一盆盆的血水。
床榻上的霍留行半身赤|裸浴血,腰腹那裡,一道皮肉翻卷,花花白白模糊一片的傷口。
這道傷口,與她此前在救命恩公身上所見一模一樣……
沈令蓁雙膝一軟,跌向腳踏。
作者有話要說: 欲知詳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55章
蒹葭與白露代替空青守在了房門外, 京墨在給霍留行止血,而空青也正關注著霍留行的傷勢,沈令蓁這一跌, 膝蓋重重磕到腳踏上, 倒是沒人顧得上去扶。
空青一回頭,看她摔得面色慘白,剛要問她有沒有事,就見她擺擺手自己爬了起來,扶著床欄, 緊盯住了昏迷不醒的霍留行。
“怎……”沈令蓁張了嘴卻找不著自己的聲音,抖著聲重復了好幾遍才講出完整的話, “怎麼回事?”
她問完又自顧自搖了搖頭。救霍留行要緊, 到底怎麼回事晚些再說。
“醫士呢?”沈令蓁竭力鎮定下來, “請醫士了嗎?”
“醫士已在路上, 為了隱蔽行蹤須得繞遠,晚點才能到,我們先給郎君做些應急處理。”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她急急出口, 說到一半又停住。
這種生死攸關的情形, 本該時刻必爭,但既然他們做了這樣的安排,就說明醫士行蹤暴露可能是更致命的事情。
沈令蓁隻得咬咬牙,不再發表異議,看京墨拿厚厚三圈白色的止血布條緊緊纏住了霍留行的傷口, 剛松一口氣,下一瞬,卻見淋漓的鮮血從最裡層再次湧出,很快浸透了三層布條。
空青的臉霎時白了一層,將新布條遞給京墨,與他一起使勁朝傷口施壓。
血還在往外滲,就那麼短短一剎功夫,霍留行的臉便上了黑氣,額頭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
沈令蓁看得頭暈目眩,掐著自己的手心肉保持清醒:“這樣不行,這樣不行……燒鐵來燙可以嗎?我好像在書上讀到過燒烙止血法。”
“已經在叫人準備了,但郎君這傷口是彎頭斧砍的,傷得太深,露了髒器,我們不敢輕易動手燙,還得等醫士來。”
沈令蓁耳邊頓時嗡嗡作響。
彎頭斧,髒器……上回聽到這兩個詞,是孟去非問霍留行,被彎頭斧傷到髒器暴露的地步,換作是他,熬得過去嗎?
霍留行當時回答說,這是硬傷,生還的可能很渺茫。
沈令蓁不敢問霍留行會不會死,隻是不停地拿自己的雙手溫著他愈漸冰涼的臉。
這麼慌慌張張地一摸,倒見他如有所覺似的皺了皺眉。
會皺眉,就說明還殘留著意識。空青也注意到了,沾滿鮮血的一雙手死死摁壓霍留行的傷口,一面道:“少夫人,您跟郎君說說話吧。”
沈令蓁低下頭去:“郎君,郎君你能聽到我聲音嗎?你再撐一會兒,醫士馬上就到了。”
“少夫人,您別說這些沒用的,您說說郎君不愛聽的!”
“什……什麼不愛聽的?”
“您就說說您那救命恩公,提提您那姑表哥,郎君最討厭那倆人了!”
“哦,哦……”沈令蓁整理了下思緒,湊在他耳邊道,“郎君,都說沒有比較,便沒有傷害,我看你這傷勢跟我那救命恩公像得很,你說人家活不成了,可到底也沒找見人家屍首,要是這回你沒撐過去,來日反倒給我碰上了活著的救命恩公,那你這臉可就丟大了……”
霍留行不知是疼的,還是當真迷迷糊糊聽見了這些話,眉頭皺得更深了。
哪怕是生氣,也算有口氣吊著,總比完全失去意識了強。空青點頭鼓舞道:“少夫人好樣的,您變本加厲些,繼續說!”
沈令蓁腦袋裡一團漿糊,來不及顧忌太多,想到什麼便說什麼:“郎君,我看你這半死不活的樣子,怕是熬不過今夜了,那我也要為自己的將來考量考量,我想來想去,我這如花似玉的年紀,為你守寡實在太不劃算。”
“你看你我至今都未圓房,也算不上真夫妻,再看我們英國公府家大業大,誰人不巴結討好著?到時自有才貌雙全的男子踏破了門檻願做上門女婿。郎君肯定覺得,我不是那麼薄情寡義的人,但郎君也得認清現實,須知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一年半載不行,三年五年的,有朝一日,我定會淡忘郎君的好,轉而投向其他良人的懷抱。”
“再說了,郎君你也知道,聖上不是什麼好人,他能利用我一次,就能利用我第二次。郎君沒了,他總要退而求其次地另尋一位英雄豪傑震懾西羌。郎君覺得誰人合適?我看這次投壺宴上與圍獵場上,阿玠哥哥都有出彩表現。到時候,說不準聖上就要讓我改嫁到薛家呢?”
這話可說到了點子上,霍留行垂落在身側的手動了動,好像在抓什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