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蓁便輕輕唱了起來:“小麥青青大麥枯,誰當獲者婦與姑……”
霍留行驀地睜開了眼睛。
“……丈人何在西擊胡,吏買馬,君具車,請為諸君鼓嚨胡。”
霍留行抬起一根食指,在她手背上寫字:誰教你的?
這是《後漢書》裡記錄的一首歌唱民生疾苦的童謠,講的是漢桓帝時期,頻繁的戰爭與徭役令士兵百姓飽受煎熬,苦不堪言的故事。
沈令蓁說:“是阿娘從前唱給我聽的,郎君也聽人唱過嗎?”
霍留行點點頭,繼續寫:我父親。
兩人陡地陷入了沉默。
能將這樣一首童謠教給孩子的人,會有多窮兇極惡?
霍留行忽然想起那日初到國公府時,趙眉蘭與他開誠布公的一段話。
她說,二十八年過去了,不管當初有多少苦衷,她始終不曾對霍家解釋過一個字,因為他大哥確實死在她手裡,結果已然如此,過程如何,再談皆是多餘。可事到如今,為了沈令蓁,再多餘,她也還是要說一句,她可對天起誓,當年她是真心實意前去勸降,對他大哥絕無殺心。
霍留行輕輕嘆出一口氣。
其實不需要起誓,她這麼說了,他就已經相信了。
這位鎮國長公主,骨子裡是個非常驕傲的人,若非真相如此,她不屑於拿這種事說謊。
然而她說的沒錯,或許彼時雙方確實產生了什麼誤會,可不論過程如何,都改變不了結果。
霍留行沒有見過他的大哥,也沒有真正經歷過當年的戰亂,那段血仇對他而言是用耳朵聽來的。如今得到趙眉蘭這樣的解釋,他或許稍微多了一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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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父親失去的是一個鮮活的兒子。要他父親就此釋懷,還是不能。
霍留行看著神色黯然下去的沈令蓁,知道她與自己想到了一塊去。
所有人都安慰著她,告訴她,他們兩家人現在是不得不合作的命運共同體,讓她把心裡那個死結撇到一邊去。
可是那個死結隻是去了邊上,並沒有消失。
不去碰的時候,好像可以暫時置之不理,一旦觸及,就會發現,它還是打在那裡,還是絞得人心發疼。
而此刻,除了盡量避開它,霍留行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拍拍床榻,示意沈令蓁上來睡覺。
兩人似乎對此心照不宣,沈令蓁也很快笑起來:“那郎君還撓不撓自己啦?”
霍留行咬著牙哼哼:“嗯嗯。”——我忍。
沈令蓁便上了榻,又盯了他一會兒,看他當真一動不動,才放心地睡了過去,不料翌日一早天亮,卻看枕邊人睜著布滿血絲的眼,一臉幽怨地看著她。
她被嚇了一跳:“郎君看什麼呢,怪嚇人的!”
霍留行的嗓子消了些腫,稍稍能發聲了,解釋道:“要聽實話?”
沈令蓁點點頭。
這是當然。他昨晚答應了她的。
“看你好看。活了二十八年,真沒受過這種苦,痒了一整夜,就指著瞧你續命了。”
“……”
大清早的,這麼可憐巴巴的甜言蜜語,誰受得住啊。
沈令蓁支吾著說:“……那郎君怎麼不叫醒我?有個人說話,好歹還能分一分心。”
“還要聽實話?”
沈令蓁搖搖頭:“不聽了,不聽了……”怕被他說得,心裡的小鹿都撞死了。
霍留行這下還就偏要說了,啞著嗓子,目光炯炯地看著她:“看你睡得太香,舍不得吵醒你,連手都沒敢抬起來撓一下。”說著就要去掀被衾,討賞似的說,“不信你來檢查。”
哎呀……這還怪叫人發臊的。
沈令蓁被他那眼神瞧得,飛快披衣下了榻,吩咐空青與京墨來替他上藥,自己一溜煙跑了。
霍留行卻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脈,精神抖擻地坐了起來:奇哉,妙哉。誰說二十八歲不能撒嬌?早知道說實話有這種用處,他端個瓜皮架子?
*
沈令蓁用過早食後,聽空青和京墨說,霍留行白日裡痒意稍減,方才上過藥,終於睡著了。
她點點頭,又問:“今日剛好是初一大朝會,替郎君向宮裡告假了嗎?”
“一早就已派人去了。”
沈令蓁放下心來,見霍留行睡著,左右也無事可做,便去了東廚照看他今日的湯藥和膳食,這一照看,一直忙活到巳時,聽門房來報,說二皇子再次登門。
因霍留行還未醒,沈令蓁讓人不必打擾他,自己從東廚匆匆到了廳堂接待貴人,跨過門檻,一眼看見滿面歉意的趙瑞,還有他身邊一位太醫模樣的人。
“二殿下。”沈令蓁向他福身行禮,心中已然猜到他今日來意。
趙瑞朝她頷首回個禮:“今早在朝會上聽說霍將軍因食用鳆魚得了急病,我實在難辭其咎,這便請了宮中太醫,想著來替他診治診治。”
沈令蓁忙道:“此事全因郎君體質特殊,著實與二殿下無關,若說誰有錯,倒該怪我沒有照顧好郎君才是。昨夜已有醫士來過,郎君的病情現下也有了好轉,正睡得安穩呢,二殿下盡可寬心。”
趙瑞歉然一笑:“話雖如此,還是請太醫看過放心一些。”
沈令蓁面露為難:“二殿下,郎君一夜未眠,我怕這會兒叫醒了他……”
“是我思慮不周,那這樣,我讓太醫留在府上,等霍將軍醒了再診,你看如何?”
沈令蓁福了福身:“那令蓁就在此代郎君謝過二殿下美意了。”
趙瑞搖頭示意不客氣,聽她邀請他留下來喝杯茶,忙說不叨擾了,主動告辭。
沈令蓁便親自送走了貴人,又吩咐下人給太醫上了茶,讓他在此稍候,自己則去了霍留行的主院。
進院的一瞬,她嘴邊笑意消散無蹤。
她的這位二表哥,登門道歉來得如此迅速,來了卻絲毫不過問霍留行的身體狀況,反倒三句話不離診脈一事,看來看去,實在不太像個真正飽含歉意的人啊。
沈令蓁剛到廊庑下,正想著這下恐怕不得不叫醒霍留行了,就聽臥房內傳來他怒不可遏的沙啞聲音:“你們讓她一個人去應付老二?我是死了嗎?”
“郎君息怒,小人是看您好不容易睡著了,才沒有叫醒你,又想著這裡是霍府,出不了岔子,且少夫人為人也機警,理應……”
“我理應你個榔頭!那畜生對她做過什麼,你不知道?”
沈令蓁一聽這是要打起來,趕緊疾步穿過廊庑,剛來到臥房門前,正瞧見穿戴好衣冠的霍留行風風火火一把掀開了房門。
還沒等她開口,他便先張了嘴,像要問她什麼,結果張了半天,愣是沒吐出一個字來。
沈令蓁哭笑不得:“郎君別急,慢慢說,我好端端的呢。”
霍留行對著她清了半天嗓子,恨恨一拍大腿。
天殺的,一著急,又失聲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他娘的,活活被氣啞了。
第46章
主院外設了守衛, 除了沈令蓁, 旁人輕易進不來, 所以霍留行方才在臥房說話時並沒有太多顧忌。
沈令蓁已然聽了個七七八八, 大致理解了情況,見他喉嚨發不了聲,便主動將方才與二皇子會面的經過一個細節不落地講了一遍,好叫他放心。
霍留行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些。
“不過郎君剛剛罵二殿下……我怎不曉得, 二殿下對我做過什麼不好的事?”沈令蓁疑惑道。
霍留行指指前院的方向, 讓京墨推著自己過去應付那太醫, 又給空青使了個眼色,示意自己說不了話, 由他來與沈令蓁解釋。
空青捏了把汗,趕緊點頭。
沈令蓁目送霍留行離開, 轉頭看空青大松一口氣的樣子,笑著寬慰了他幾句。
其實她也覺得, 霍留行今日似乎有些關心則亂了。空青和京墨對此事的處理方式並無不妥, 正如壞人臉上不寫“壞”字,即便二皇子當真有心對她不利, 也不可能拿著刀子捅上門來吧。
空青領沈令蓁去了書房, 進去後,替霍留行解釋道:“少夫人, 您還不曉得,去年您在桃花谷被擄,並不是所謂白嬰教犯下的猖狂行徑, 這背後真正的主使啊,正是二殿下。”
沈令蓁一愣:“此事是何時查明的?”
“二殿下素以與世無爭的面目視人,郎君也是前陣子聽了孟郎君那裡的消息才確認的。郎君不願您操心此事,原打算等一切塵埃落定後,再與您說明。”
沈令蓁當初被擄後,曾隱約猜測到擄她之人的目的應當在於破壞霍沈聯姻,如今這麼一聽,卻有些不太理解,這位二皇子的動機從何而來。
是什麼樣的利害關系,能叫他對她這無冤無仇的表妹下這樣的毒手?
瞧出她心有不解,空青繼續說:“少夫人應當發現了,不管是擄走您的二殿下,還是在慶陽設計埋伏郎君的四殿下,都非常不願見您與郎君聯姻,不願見霍家就此步步高升。其實這背後的原因很簡單,那便是他們都有意爭奪儲君之位,都不希望太子殿下坐大。”
“這麼說,難道抬舉霍家一事,是太子殿下向聖上提議的?”
空青點點頭:“咱們的太子殿下雖體質孱弱,卻是朝中難得的清醒人,一直十分反對聖上過分崇文抑武的政策。去年孟春,西羌騎兵入侵我關門,臨陣折給了郎君多年前栽下的一片樹林,太子殿下因此認識到郎君在對敵西羌上的超群才能,便向聖上進言,欲破西羌,必須重新起用霍家。”
沈令蓁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