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唱曲聲咿咿呀呀,他這話說的,孟去非沒大聽清。
這花樓裡難免有失意落魄之人,在外邊傷了情,就來尋館裡的姑娘“取經”,他本該見怪不怪,這次卻皺了皺眉,輕杵了杵霍留行的肩膀:“哎,你看那是誰?”
霍留行回過頭去,打量那少年幾眼,搖頭:“沒印象。”
“薛玠啊!”孟去非小聲道,“表嫂青梅竹馬的那個姑表哥。”
哦,他就是薛玠,倒是久仰大名了。隻是小小年紀上花樓喝酒尋歡,看來不像什麼正經人。
霍留行扯扯嘴角,完全沒有自己也正身在此樓中的覺悟,正要一笑而過之時,薛玠卻看了過來,一愣之下像是認出了他,跌跌撞撞撥開人群衝了上來。
京墨上前一步,擋在霍留行身前,頷首道:“薛郎君。”
薛玠對他視若無睹,一雙眼隻顧緊盯著霍留行:“果真是你……你頭天進京,不好好陪她,上這種場子來?”
霍留行坐在輪椅上淡淡一笑:“薛郎君醉糊塗了。京墨,去附近找找薛府的僕役。”
薛玠一把搡開京墨,伸手去抓霍留行的衣領:“我沒糊塗!你不要她,你把她還給……還給我……”
霍留行面色陰沉下來:“薛郎君還請自重。”
薛玠一張臉漲得通紅,彎腰抡起地上一個酒壇子,猛地砸過來。
空青與京墨正要護主,霍留行一揚手,已然鉗住薛玠的手腕。
輕輕巧巧一下,酒壇子驀地從薛玠的虎口墜落,孟去非及時一把接住:“哎呀,年輕人火氣就是重,別可惜了好酒啊。”說著勾過薛玠的脖子,強行把人扣走了,回頭給霍留行使使眼色,示意他先撤。
霍留行臉色鐵青地出了明朝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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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近戌時,沈令蓁正在閨房挑燈畫畫。蒹葭和白露侍候在一旁,對視著大眼瞪小眼。
方才沈令蓁問花樓是什麼,國公爺講不出口,扯了個謊說,花樓就是賣花的樓,把她哄回了房。
但賣花的樓哪至於叫做爹的動怒?沈令蓁再不知事,也猜到了其中必有貓膩,又悄悄追問蒹葭和白露。
兩人便實話實說地告訴她,那是男子花天酒地,與陌生女子親熱尋歡的溫柔鄉,做的呀,通常就是夫妻圓房那事。
然後,她們便看沈令蓁畫畫一直畫到了現在。
畫幾筆,問她們,是不是男子都會去那種地方。
兩人本不該傷她的心,但想著空青的以毒攻毒之法,又決心冒險一試,於是添油加醋地跟她說,去那兒作樂的,都是德行有虧的男子。
沈令蓁便擰著眉頭繼續努力靜心畫畫,過一會兒又問她們,國公爺有沒有去過。
女孩家常以父親為榜樣,父親不做的事,丈夫若是做了,自然會覺不滿。
所以並不知道國公爺到底是否去過花樓的兩人,義正辭嚴與她說,國公爺與長公主成婚近二十年,從未踏足那聲色犬馬之地半步。
沈令蓁稍稍有些坐不住了,再畫幾筆,又問她們,郎君會不會有什麼苦衷。
蒹葭和白露統一搖頭,說沒有,姑爺去得可開心了,讓她不要再替他找借口。
到了戌時,沈令蓁看著筆下這幅亂七八糟,不堪入目的蘭草圖,終於放棄了,轉頭問:“那郎君今夜是不打算回了嗎?”
蒹葭不確定地道:“興許呢,可能一時玩高興了,就宿在那裡了。姑娘,您生氣了嗎?您應該生氣的,這種情況,您該好好與姑爺鬧上一場才是。”
沈令蓁悶頭垂著眼不說話,過了會兒,自顧自爬上了床榻,背過身去:“我沒生氣,我要睡了,你們出去吧。”
恰此時,叩門聲響起,霍留行回來了。
蒹葭與白露替他開了門,一看他不悅的神色,立刻識相告退:“婢子們先出去了,姑娘。”
霍留行一個眼神殺過去:“姑娘?我這姑爺還沒死,你家少夫人就做回姑娘了?”
蒹葭和白露是因此前一年不願提起“少夫人”這個稱呼,讓沈令蓁傷心,叫習慣了,還沒改過來,忙向霍留行請罪。
霍留行皺著眉揮揮手,示意她們關好門窗退下,搖著輪椅去了床榻邊。
沈令蓁背著身,顯然在裝睡。
霍留行本該上前試探試探她,但從明朝館回來這一路,他的耳邊一直回蕩著薛玠那臉大如盆的狂言,方才又被下人一句“姑娘”惹怒,此刻心緒相當不佳,便直截了當道:“沈令蓁,別裝睡了,起來跟我說說話。”
沈令蓁早已嗅見一股脂粉氣,裝睡時還期盼他好聲好氣地說句“我回來了”,結果他一進門,又是罵她的貼身婢女,又是這麼粗暴地命令她,她先前努力給他編造的借口自然都成了雲煙。
她不高興地爬起來:“郎君要我與你說什麼?”
霍留行一看她這明明已經動怒卻仍努力壓抑的表情,微微舒坦了些:“什麼都行,一年沒見,你總有私話與我說吧。”
“郎君方才在花樓裡,應當已經聽人說夠了吧。”
霍留行站起身來,坐到床邊,笑著湊近她:“生氣了?”
她搖頭,撇開眼去。
“生氣了就說出來,藏著做什麼?你又不欠我的。”霍留行觀察著她隱忍的臉色,“你倒是罵我幾句。”
沈令蓁一臉莫名其妙:“我沒有要罵郎君,郎君怎麼還上趕著討罵?”
“我都這樣了,你還不罵,沈令蓁,你心裡沒我這個丈夫是不是?”
沈令蓁被他激得挺起了腰杆,正色道:“好,那郎君倒是說說看,你都哪樣了?你是不是跟人……跟人圓房去了!”
霍留行低著頭笑得肩膀發顫,有心解釋,卻又想再看看她終於肯理直氣壯與他動怒的模樣,於是說了個模糊的答案:“夫妻才叫圓房,那種地方做的事,不叫圓房。”
不料這句過了頭,沈令蓁自發理解成為,他的確與別的女子有了夫妻之實,一時又氣又惱,胸脯上下起伏著:“那郎君和別人去做夫妻好了!”說著掀開被衾就要下榻。
霍留行一把攔住她:“做什麼去?”
沈令蓁鞋襪都沒穿,一把推開他,奔到一旁的炕櫃邊,蹲下來從底層拿出一封信:“拆這個!”
霍留行低頭一看。
哦,是一年前,他給她的和離書。
他似笑非笑地道:“真打算拆?”
沈令蓁被他這笑盯得一陣毛骨悚然,強撐著氣勢道:“對,我就要拆。”
“好,那你試試。”
試試就試試。
沈令蓁一把撕開封口,將信箋取了出來,展開一看,卻愣在了原地。
這信箋上幹幹淨淨,隻一行龍飛鳳舞的字:“沈令蓁,要和離?你想得美。”
“你……”沈令蓁氣急之下,瞠目指著霍留行,“你這人……”
霍留行笑得坦蕩蕩,上前捉住了她那根不聽話的食指,俯身湊近她,與她鼻尖蹭鼻尖地道:“我這人怎麼?”
作者有話要說: 你這個辣雞,你耍我閨女!
第40章
沈令蓁長這麼大, 還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胸臆間怒氣橫衝直撞,這一年多來積攢壓抑在心底的委屈和憋悶忽而便像尋著了缺口, 一股腦泄了出來。
她使勁抽回自己的手指,退後一步嗔視著他:“郎君又騙了我!郎君可知我這一年,因了你給的這封和離書, 都是怎麼過來的?”
當初回來奔喪, 她一路風餐露宿,夜以繼日地趕,到京城第一時刻便去了寶慈宮守靈,不眠不休地又是一陣忙碌,極度疲憊之下整個人腦袋昏亂, 懵頭轉向,反倒沒有預想中那麼難過。
直到皇外祖母下葬,那天昏地暗的感覺才姍姍來遲。
記起皇外祖母在她出嫁前曾因她與霍留行的婚事大病一場, 記起霍沈兩家的世仇, 記起自己在霍府的難堪處境, 她根本打不起精神回慶陽,一心隻想躲到與世隔絕的地方去。
剛好母親提議,讓她去為皇外祖母守陵, 她便與皇舅舅請了旨。
陵園荒僻,無人打攪,日復一日的平靜令她漸漸緩轉,為這世外桃源的山水所寬慰,她甚至有了出塵的念頭, 想從今往後若能就這樣下去倒也不錯。
可偏偏這時候,邊關起了戰事,空青將那封和離書交給她時所說的話,一字一句在她耳畔響了起來——戰火紛飛,人如浮萍草芥,生死難料,郎君萬一有個不測,有了這信,您這後半輩子也好有個著落不是?
她想,霍留行是個本事很大的人,一般的困境輕易難不倒他,他這樣早早交代好後事,恐怕這一戰真是兇險莫測。
她無從知曉邊關的戰況,此後便是隔著千山萬水牽腸掛肚,夜夜臨睡之前,總要虔心祈禱,求上蒼保佑邊關將士早日退敵,保佑霍留行平安無事。
“我日日為邊關戰事提心吊膽,日日安慰自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可到頭來,這卻全都是郎君的算計?郎君分明有把握打勝仗,也知道我不會在家國危急存亡之時棄你於不顧,還故意將這和離書給我,就為讓我過得不舒坦,讓我時時擔心你?”
霍留行沒有答話,低頭看了看她的光腳丫。
“這夏天地上也涼,來,”他將胳膊穿過她腋下,把她提拎起來,讓她踩在自己的靴子上,“要罵我,踩著我罵。”
沈令蓁被他架著,看著他這不鹹不淡的神色,氣不打一處來地想轉身離開,卻被他一雙胳膊箍得一動不能動。
“我罵完了,你放開我!”她仰著頭道。
“怎麼這就罵完了?”他垂眼笑著,見她不說話,繼續道,“你說的不錯,我為名正言順重返朝堂籌謀了這麼多年,這一仗,不說十成,至少也有九成的把握。故意騙你,讓你誤以為其中兇險重重,不過是我的私心。倘使沒有這封和離書,你還會那樣惦念我?指不定過慣了清淨日子,你便想從此寡居世外,與我一拍兩散,恩仇兩清了。”
沈令蓁無法反駁。
霍留行對人心的算計,當真準得讓人膽寒。
她為這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無力感氣急,口不擇言道:“那又如何?一拍兩散,恩仇兩清不好嗎?那樣,郎君輕松,我也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