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剛寫好和離書,他就過來撕了。
他撕得很有耐心,不緊不慢。手指一撚,碎片紛紛揚揚,漫天飛舞,好似我第一次遇到他的那一場大雪。
他拍拍手,好整以暇地坐下,氣定神閑地翹起了腿,向後懶懶一倚,鳳眼上挑,眼尾嫣紅暈染,數不清的風流繾綣:
「你想得倒美。」
我一陣無力,恨不得沖上去搖他肩膀,再給他兩巴掌,道:「何苦呢?你這又是何苦呢?」
大概是讀懂了我的神情,他似乎被逗笑了,還笑得很開心,拍著我的床,眼淚都要笑出來了。
他一面笑一面走出門:
「小鈴兒,你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
2.
眾所周知,我的夫君蘇鈺,是出了名的有病。
比如什麼嗜虐成性,上街被沖撞了,將人當場打死;朝廷上有人得罪他,轉天便被革職流放;而那府邸,更是鬼氣森森,屍林倒掛,冤死無數。
不過我倒是早在這之前就認識他。
他確實是有病。
那一年大雪紛飛,我嘴饞,非要提著燈去吃幾條街外的糕點,身邊人攔都攔不住,母親實在是看我覺得不爭氣,扶額揮揮手:「你們就讓她去吧,我兒。」
我得了允諾,像是剛出欄的小馬,提著燈籠在雪裏跑,丫鬟都追不上我,在後面一聲聲地喊:「小姐,你慢點、慢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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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得興起,一邊跑一邊吼:「是你們跑太慢啦!」
下一秒迎頭撞上寬闊的胸膛,撞得我鼻尖生疼,眼淚「唰」地一下就出來了。
我捂著鼻子抬頭,不知是被雪光還是被對方太過艷麗的臉晃得眼前發花,眼淚「撲簌簌」地掉。
正準備繞路繼續走,來人懶懶一伸手,金色摺扇一打,數不盡風流年少,勾起唇角對我騷包地笑:「沖撞了本王還想走,我看你還真是活膩歪了。」
我很震驚,一時不知先感慨「為什麼會有人大冬天的扇扇子啊」還是「我還能趕得上新鮮出爐的帶骨鮑螺嗎」,又實在認不出這是誰,道歉都不知道怎麼稱呼。
隻好誠惶誠恐,盡力擠出謙卑又友好的笑容:「您好,請問您是……?」
丫鬟和侍衛此刻終於趕到我身邊,我小聲問他們:「快,告訴我,這誰?」
他們沒來得及理我,紛紛慌亂點頭哈腰道歉:「我們家小姐不懂事,不小心沖撞了您。
那人冷哼一聲,將摺扇合上,挑起我下巴,笑得跟狐貍似的:「今天本王心情好,就不和你計較。
我扒拉開他的扇子,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不過什麼?」
他一腳踹飛了我手上的燈籠:「不過,淩家小姐居然不認識我,真是讓我難過得很。希望小姐對這一天印象深刻,下次再見,可別再把我忘了。」
我站在雪地裏,傻了。
怎麼會有這麼惡劣的人啊!
我那晚氣得含淚吃了三大碗飯。
那之後我才知道,那是小王爺蘇鈺,是皇帝微服私訪時同民間女子所生,輾轉磨折,數年後才被皇上找到,千迎萬迎抬回了皇宮,封號「端王」,一時間風光無兩。
不過官員百姓在表面恭維他的同時,又嫌棄他出身卑微,背後看他不起。也興許是這個緣故,端王蘇鈺性情殘暴,做出許多駭人聽聞之事,著實是煞得那些流言收了收。
母親聽我講了這件事之後,心有餘悸地松了口氣:「好在他踹翻的是你的燈籠,而不是你的人頭,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所以後來聽說他要成婚,給我樂死了。
我笑得喘不過氣,一邊拍大腿一邊問上門來的小姐妹,誰這麼倒楣要嫁給他。
小姐妹一臉「見其生不忍見其死」的表情,挪開了目光,沉痛道:「小鈴兒,是你。禮數都準備好了,一月後娶你過門。」
我的笑容,登時便凝固在了臉上。
「娶誰過門?」
「娶你過門。」
「誰要娶我過門?」
「蘇鈺。」
「蘇鈺要娶誰過門?」
對方哀嘆一聲,仿佛即將要面對的不是我的婚禮,而是我的葬禮,竟落下了眼淚:「小鈴兒,珍重,我會想念你的。以後中元鬼門開,別忘了常回家看看。」
我眼前一黑。
3.
成婚當晚,他很沒禮貌地一腳踹開我的房門,看到正掀了紅蓋頭偷吃點心的我。
蘇鈺:「……」
我:「……」
我默默放下蓋頭,在凝固的空氣中一步步後退,咳嗽一聲,正經端坐,仿若無事發生。
蘇鈺靜默很久,沉默著關上了門,又隔了很久,才踱步走到我面前。
縱使我看不到他的臉,也能聽出那一股子皮笑肉不笑的味兒:「在此之前,沒人教過淩小姐新婚夜要做什麼嗎?」
我很委屈:「可是,我餓了。」
「……」
我試圖努力地和他解釋:「我在這裏都待一天了,也沒人給我送飯,我實在是太餓了。王爺,你知道的,人沒有力氣的話又怎麼能伺候好您呢?所以,我這一心都是為您著想啊。」
他冷哼:「歪理倒是很多。」
我謙虛:「不多不多,也就還好。」
氣氛又一下子陷入了靜默。
大概沒話聊就是這樣。我嘆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他要娶一個之前都沒怎麼見過的人。
蓋頭底下能看到他突然捏緊了手指,指節青白。
我撓頭,不懂他的腦回路:「不是啊。
我就是很好奇,王爺為什麼要娶我啊?我們就見過一次吧。」
他聞言,似乎松了口氣,挑起我的蓋頭,動作意外地有些溫柔,然而語氣依舊硬邦邦的,多少帶了點嘲諷:「之前淩小姐連我都認不出,所以我索性娶回家,讓淩小姐日夜看著,興許這樣,日後就能熟悉了。」
我:「……」
性情殘暴不殘暴我不知道,不過,看來這王爺確實是挺無聊的。
他靠得越來越近,我不合時宜地開始感嘆,王爺這臉生得可真是不錯,唇紅齒白的,離這麼近都看不到什麼硬傷,皮膚也很好。
離得太近了,我有些不適應,試圖推開他。
好,推不開。
我沉默,又誠懇問他:「王爺,您當真不後悔?」
他微笑,手撫上我的臉:「不後悔。」
我點點頭:「真的嗎?那就好。」
然後我打了他一臉噴嚏。
然後我眼見著,蘇鈺那貌美如花、姣姣如明月的臉,登時便黑得跟鍋底一樣。
我看著他,十分無辜:「剛剛就想和您說,其實,我最近,染了風寒……」
他面色陰晴不定,半晌,一甩袖子,踹門走了。
4.
早上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翻身,發現床狹窄了許多。身側有什麼阻礙,沉重得推不動。
我被擠得心焦氣躁,被子好像也被搶了,混亂之中,一腳把床側的東西踹了下去。
一聲悶響之後,世界安靜了,床褥開闊了,被子又屬於我了。
我很開心,把自己卷在被子裏,又睡了過去。
等一下。
我猛地睜開眼睛。
剛剛踹下去的,好像、大概、是個人?
我驟然起身,看到坐在地板上一臉鐵青的蘇鈺。
我大腦一片空白,停止了思考。
「那個,哈哈,哈哈,王爺,真巧啊,你也在這裏?」我乾笑,試圖緩和氣氛。
他沒起來,前臂搭在床沿,懶懶支頤,又是那副雲淡風輕、萬事不掛心的模樣。
隻是笑顏裏,隱隱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淩小姐真是身手不凡。」
我試圖把他拽上來,但是蘇鈺這人,就像逛集市看到喜歡的東西賴著不走的小孩子,說是不走,那可真就不走了,和你鬧脾氣。
我忙不迭地下來,既然小王爺都在地板上坐著了,我怎麼好意思在床上繼續看著?
赤腳踏在地上,清晨的地板浮著一層寒氣,轉瞬間沁入皮膚,繞著小腿纏上來。
我誠懇道:「是我不好,委屈小王爺了。既然您不肯上來,那必然是怪罪我了。」
我從他懷中抽腳:「我這就下來向王爺賠罪。」
他難得蹙眉,掐住我的小腿,向前一傾,順勢將我重新壓到床上:「你叫我什麼?」
我盯著那雙眼,一時間有些恍惚,覺得隱隱熟悉,不免出神。
他又湊近了些,循循善誘般開口:「你叫為夫什麼?」
我麻溜兒改口,對他好一頓誇,希望這活閻王可以心情好些,不再同我計較:
「誒,夫君,我的好夫君——真真是英明神武、器宇不凡,剛剛翻身落地那姿勢可謂姿態清越、從容優雅,硬生生地拔高了妾身的審美水準。
他挑眉,鼻間「哼」了一聲,松開了我。
我這時才發現他衣衫規整,僅僅稍有淩亂,大概是合衣而臥,一夜未曾解衣。
其實他昨晚摔門走了之後,我就開始吃桌子上的糕點,都吃完了他也沒回來。
於是又等了一會兒,沒看到人回來,便吹了燈,爬上床休息了。
我這人沒什麼優點,就是不認床,到了端王府上也是沾枕頭就睡,一覺到天明。
這麼一看,他應當是半夜過來,看到床被我佔滿了,隻好憋屈地窩在床邊,直到被我一腳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