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也越發猛烈迅疾，冰海深處似乎還有著奇怪的漩渦，無人機一邊旋轉一邊繼續下潛。
然後，一片黑暗裡逐漸閃現起磷光，乍看像是荒野上的鬼火。
倘若仔細觀察，才發現那是近乎半圓狀的、銀白色的光輪，邊緣又燃燒著玫瑰和湖藍的火舌，仿佛日環食時月輪邊緣的日珥。
在靜謐的冰海深處，磷光幽幽閃爍著，有一種宛如夢境般虛幻迷離的美感。
蘇琳甚至忘記這是一段影像，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試圖觸碰它。
當手指穿過幻影時，她才回過神來。
科瑞斯人們並沒有嘲笑她的失態。
他們安靜地望著這段影像，甚至微微低下頭，做出了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
那些光芒時隱時現，像是海洋上發射信號的燈塔，又遵循著某種奇妙節奏，時快時慢地明滅閃耀。
無人機繼續下潛。
因為冰海中存在的某些物質，隔絕了電磁信號的傳輸，因此科瑞斯人無法完全操控無人機的行進。
不過，他們也多次改良了這些小機器，讓它可以自行檢測並且主動靠近熱源、光源或是能量源。
在這段影像裡，無人機很認真地靠近那些閃耀的磷光，然而讓人失望的是，從視覺上來看，雙方的距離始終沒有拉近。
就好像它隻是在跑步機上行進，看似不斷向前，實則並沒有真的發生位移——
直至很久之後。
蘇琳就這樣耐心地看了將近一個小時，影像裡的畫面終於發生了一些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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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光暈開始增多。
月牙似的光圈層層疊疊浮現出來，像是在黑夜裡閃耀的蛇鱗斑紋，並且緩慢地遊弋翕動，從左到右，還從內而外舒張、進行微小的變形。
蘇琳：“那是——那是一個生物？它在呼吸？”
沒有人回答她。
科瑞斯人們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影像。
——理論上說，他們肯定都看過這段影像很多次了。
然而此時此刻，他們的表情依然是十分凝重且專注的，好像他們在觀摩什麼神聖而不可褻瀆的東西。
他們臉上那一隻巨大的機械眼裡，都倒映著影像中絢爛而瑰麗、又透露著鬼魅氣息的磷光。
這些人明明沒什麼表情，他們臉上的仿真皮膚和機械骨骼，也不像是人類的肌肉那樣能牽動出各種細微的變化。
然而那一瞬間，他們卻流露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狂熱，好像信徒在仰望自己的神明。
蘇琳隻看了他們一眼，沒來得及多加思考，注意力就轉回那段影像上。
無人機呈現的畫面裡，出現了一些混亂蜷曲的黑影。
黑影宛如一大團輕薄的雲霧，在寒冷陰晦的深海裡緩慢地遊動著，一點點向那些閃耀的光芒靠近。
那些發亮的磷光、從前到後、組成一條蛇形的曲線，並且十分有序地共同移動著——
當大片黑影向它們靠近的時候，就仿佛踩到陷阱的獵物般，被牢牢地束縛。
影像裡畫面昏暗且遙遠，看不清具體的細節，隻能看到那些黑影被一點點向中間拖動，而且黑影的面積越來越小，似乎正在被啃咬吞噬。
短短幾分鍾時間，曾經漫延整個海底的黑影支離破碎。
緊接著，影像裡又傳來一陣輕微的斷裂聲。
無人機的骨骼和線路，終於在深海強壓下開始損壞。
畫面變得模糊。
蘇琳愣了一會兒，才有些意猶未盡問：“還有嗎？”
科瑞斯人們對她的反應並不意外，他們差不多都是過了一會兒才逐漸回復，好像也都沉浸在那些畫面裡。
真是奇怪。
蘇琳默默地想，畢竟他們幾乎像是一群半機械化的生命了，她曾經以為他們沒什麼感情，或者很少會有什麼讓他們觸動的事。
然而剛才那段影像——
艾拉歪了歪頭，機械眼裡光芒閃爍，“事實上，那是最完整的一段記錄，後面拍到的，都是一些我們無法理解的畫面。”
蘇琳：“我的問題你們聽到了嗎？剛才你們都沒人回答我——還是你們也不知道答案？”
“哦，我們不能確定。”
另一個科瑞斯人這麼回答，“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那確實是一個生物，或者它擁有呼吸系統。”
蘇琳：“你們不覺得——”
她猶豫了一下，“那個混沌守護者，利維亞，或許，你們已經拍攝到牠的某一部分了？”
說實話，這一點她自己也不確定。
如果利伽就是利維亞——
剛才那段影像裡，如果那些磷光，是某個生物身上的一部分，那麼它很可能是一條巨蛇、或是類似形態的東西。
利伽的原身是什麼？
蘇琳絞盡腦汁地回憶著自己在死淵核心看到的畫面。
那一幕其實很模糊，她隻看到了蠕動的黑影和密密麻麻的牙齒，就默認對方是個黑球球了。
後來利伽也沒有否認，甚至變成了一個小黑球和她一起玩耍。
蘇琳想著想著，忽然憶起他們一起在鬼蜮之塔裡玩遊戲的畫面，還有他一本正經地說要給她驚喜。
她想起硫磺湖碧綠的水波，想起水畔蹁跹的螢光搖曳的白花，以及那個親吻。
有一瞬間，她都想跑到冰海下層的深淵裡，去看看那個被稱為天神族的生物。
每次想起戀人，這個世界的每分每秒，都變得難以忍受。
胸口好像在蔓延著某種鈍痛。
“你還好嗎？你的——腦電波活動不太正常。”
她深深吸了口氣，抓住衣襟，“我沒事，我隻是——”
真是奇怪。
她曾經無牽無掛，在穿越之後，也很少會回想過去的事。
然而，她愛上了一個奇奇怪怪的生物，一切就都變了。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會想念他，他們不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會想他，但也知道隻要自己努力呼喚他，他就能出現。
在這種前提下，她也不想去打擾他。
今時今日，宇宙和時間線悉數變化，鬥轉星移——
她覺得自己的胸口仿佛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堵住呼吸，阻塞血流，讓人窒息，甚至痛苦。
再多的傷口，再多的疼痛，再令人恐懼的威脅，都沒有這一刻，如此讓她難過。
科瑞斯人們完全猜不到她在糾結什麼。
“蘇琳？”
艾拉再次詢問，“如果你很喜歡的話，我可以把關於混沌守護者的影像，都傳給你，隻要轉換一下數據格式，你就可以用你的光腦播放它。”
蘇琳看了看自己的光腦，“可以嗎？”
艾拉點了點頭，“不過設備不同，對感官的刺激——播放效果會有所削弱。”
但是總比沒有好。
蘇琳欣然同意，“那就麻煩你了。”
艾拉似乎不覺得這算什麼事，大概對牠而言，這種事就像是往U盤裡拷個電影一樣簡單。
忽然間，整個被當成研究所的船艦，一陣地動山搖。
上方的穹頂忽然破碎，明朗熾熱的恆星光傾瀉下來。
緊接著又是一大片陰影橫移而至。
幾艘巨大的戰艦，仿佛烏雲般遮蔽了天空，激光炮臺的白色光圈層層亮起。
炮口裡積蓄的能量，聚合成一道道刺目的光柱，如同箭矢般貫穿而下。
那一瞬間，研究站裡的人們，紛紛向四周逃竄。
他們將推進器開到最大功率，如同出膛的槍彈般飛離原地——
卻還是晚了一步。
一股無形的能量向外澎湃翻湧，如同浪潮般席卷而過，推平了整個科瑞斯人的城市。
所有的建築、設施、街道、以及慌亂奔逃的行人們，全部灰飛煙滅。
第84章
蘇琳頭痛欲裂地醒來。
耳畔還有揮之不散的嗡嗡回響。
基地的能量屏障全然破碎了。
她躺在廢墟裡, 有些恍惚地睜開眼看著上方。
天空中遍布著猛禽般的船艦，像是成團的烏雲遮蔽了光芒，那些炮臺的蓄能光環已經熄滅。
戰艦的底部艙門相繼打開, 許多小型飛艇魚貫而出，似乎要檢視下方的戰場。
其實並沒有什麼可看的。
——科瑞斯人的城市, 大半都化為烏有，僅剩的殘骸組成的廢墟, 也隻是散亂的金屬管線和破損的能量置換器。
科瑞斯人被能量光束擊中解體之後, 都變成了金屬殘渣, 連一具完好的屍體都找不到。
唯有一個活人躺在血泊裡, 正艱難地翻過身。
因為下方太過一目了然, 所以褐發女孩的身影極為顯眼。
戰艦的指揮室屏幕裡，呈現出她的掃描結果。
軍官們議論紛紛。
偷獵者集團的首領站在一旁, 手舞足蹈地闡述著計劃——關於如何用這個外星人吸引冰海裡的那個生物。
然而沒人理他。
短暫的討論之後, 軍官們一致決定, 殺死她。
這個外星人失去了半個身體、骨骼和內髒完整度低得難以想象、出血量更是早該超過了致命標準。
然而她還活著, 並且表現出難以想象的生命力。
目前, 他們無法理解這種現象, 而且判定這具有強烈的威脅性。
因此她必須要死。
一個通訊官發出了信號。
半空中徘徊的飛艇們相繼躲開。
主艦的炮臺再次亮了起來。
蘇琳閉上了眼睛。
——當然, 她並沒有放棄。
早在看清周圍環境的那一刻, 她就知道, 先前與自己說笑談話的科瑞斯人們，全都在一瞬間死得幹幹淨淨。
如果不是她在最後一刻、本能地釋放能量撐起護盾, 現在說不定也被完全炸碎了。
她來到這個宇宙時間不久，對這些種族之間的恩怨情仇, 也隻知道寥寥數語的提及。
暫且不去判斷正義或者邪惡吧。
畢竟這種做法很多時候沒有意義, 哪個世界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她隻知道——
這群該死的最初就想把自己去當祭品的人, 還活著。
那些招待了自己還願意與她友好交流的人，都死了。
而且自己滿身傷殘，瀕臨死亡。
其他的事，她不想也不需要知道了。
炮臺的蓄能結束了，蒼白的能量如海潮般湧動，在發射口轉換凝聚。
如同待宰羔羊般的褐發少女，正安靜地閉上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