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著說:“前面沒路了,回去吧,跟你的士兵們死在一起不好麼?”
呂澤渾身都在抖,他轉頭一看,前面的路果然被高高堆疊的山石堵住,難怪方才無論怎麼抽馬屁股,馬都不肯再往前,原來這條路從一開始便是一條死路。
都到這個時辰了,他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出現這種問題絕不可能是葉洵行事的紕漏,他根本就是自始至終都知道。
他完全被葉洵給算計了!
回去也必是死路一條,呂澤看著面前這年歲不過十七八的少年,心中想著或許拼死一搏還有些活路。
他爬起來舉著劍,衝著蕭矜砍去。
蕭矜見狀,一個不屑的笑容拉在嘴角,他一手提著燈,另一隻手抽出腰間的長劍,鋒利的長刃泛著森冷的光,盯著衝過來的呂澤抬手一揮劍,血色四濺。
呂澤隻感覺手上一涼,下一刻巨大的痛楚襲來,他看見自己握著劍的手在空中打了個滾掉落在地,連帶著劍也滾落。
他發出悽慘的叫喊,倒在地上打滾不止,涕泗橫流,悲慘至極。
蕭矜見他這目光,倒是有些嫌棄了,嘖了一聲說:“別吵了,我現在不殺你,你們千裡迢迢來到雲城,作為雲城的東道主我合該好好招待你們才是。”
“不過現在也不算晚。”他甩了幾下長劍,將上面的血液甩掉,又別回腰間,往上走了幾步,說道:“為了表示我的歡迎,我就請世子看一場篝火盛宴如何?”
他自問自答,“甚好。”
說罷,他也不再管在地上打滾嘶喊的呂澤,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哨子,放在嘴裡鼓起腮幫子用勁兒一吹,那尖銳而嘹亮的聲音頓時衝破山澗中吵雜的哀嚎聲,突兀地撕裂了風的咆哮,直衝雲霄,遠遠蕩去。
繼而火光從半山腰上亮起,仿佛隻落下了一個火星,瞬間變成飛快爬行的長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燒起來。
草上灑了火油,一旦有一丁點的火沾上去,便能燎起滔天大火,僅僅幾個眨眼之間,火勢便大面積地鋪開,像滾動奔騰的水,自上而下,直逼山底。
火焰乘著這場大風,照亮了夜,在山澗肆虐。
Advertisement
蕭矜開始往上走,山壁陡峭,並不好爬,為此他特地給自己挖出了一條往上的路。
走到半山腰,裴延站在旁邊,低著頭往下看,下面儼然是一片火海,在夜空之下無比壯觀瑰麗。
蕭矜停下來,面上也沒了笑,漠然地看著道路中那些被火困住的士兵,那些垂死掙扎的求生之景。
“人間煉獄。”他道。
裴延笑了,順著他的話道:“可不是嗎,多少人家中父母妻兒盼著歸去呢。”
蕭矜的雙眸映著烈火,淡聲說道:“殊死博弈之中哪有那麼多是非黑白,死的不是他們,就會是我們。”
他沒有那麼多的憐憫,他的心既系著父兄,又系著雲城百姓,剩下的所有全記掛著陸書瑾,沒有空餘之處去可憐敵軍。
哀嚎的聲音漸漸小去,這場篝火盛宴已近結束,蕭矜不再看,轉身離去,“走吧,喊上兄弟們回去,事情還沒完,後半夜有得忙活。”
走了兩步,他又停步轉頭,說:“哦對了,下面那匹馬得牽走,那是我的。”
第93章
陸書瑾用盡全力奔跑,風將她的衣袍鼓吹,將她的發紛揚
【醜時過半】
更深露重, 雲城的街頭空蕩,已沒有任何人走動。
街頭上站崗的士兵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的坐在路邊打瞌睡,有的嗑著瓜子闲聊。
葉洵孤身一人站在城門口, 周遭的士兵全部被葉洵調走。由於風大, 他裹著黑色的披風, 將整個人罩在其中, 竟有幾分搖搖欲墜之感。
不知站了多久,夜色之中忽而有兩人策馬狂奔而來, 到了城門前就匆忙翻身下馬, 滿面驚恐,連滾帶爬地奔來。
葉洵取下帽兜, 一張儒雅俊秀的臉映上燈光, 他稍稍眯眼抵御狂風,問道:“這麼著急做什麼?”
來人一見葉洵, 恍若看到救星, 爬到了葉洵的面前跪下來,赤紅的雙目瞪得幾乎裂開,嘶聲道:“世子他們中計了!”
葉洵溫聲道:“莫急, 慢慢說來。”
“火!山澗燒起了大火,將世子他們全部困在其中燒死!那條路的前後完全被泥石堵死,無一人能夠逃出來!”顯然他目睹了那場人間煉獄, 也被嚇得屁滾尿流, 整個人都瘋癲起來,“是蕭家人!蕭家人設下的計謀, 他們一定會攻打雲城的!我們……”
“不會的。”葉洵打斷他的話。
與他的瘋魔的模樣相比, 葉洵看起來極為平靜, 像是早就知道一樣。
他知道蕭矜一定會用一場大火將那些人處理幹淨,就像他也知道呂澤心眼多,定會留有後手,派人在後頭跟著,以備自己真的中計,能最快將消息傳給賈崔。
不枉他在這裡等了小半時辰。
他緩聲道:“蕭矜不會攻打雲城的。”
那人大聲反駁,“他一定會!我必須要將消息快些傳給將軍!讓將軍防備起來!”
葉洵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去吧,他在芙蓉館裡。”
兩人又爬回馬上,撒開蹄子奔著。葉洵站在後面看,正要揚手下令時,倏爾不知從斜上方飛來兩支羽箭,正中那兩人的背心之處,隻聽遠遠一聲嚎叫,兩人在馬的疾馳中翻落在地,摔得骨頭盡碎,再無聲息。
葉洵轉頭,朝著羽箭飛來的方向看去,就瞧見城門邊的高牆之上,掛在木柱上的燈籠晃得厲害,底下站著梁春堰和吳成運。
兩人皆著黑衣,若非那紛飛的光正好落在他們身上,還真難以發現兩人。
梁春堰正在收弓,顯然他是射箭之人。吳成運趴在牆頭,衝葉洵招了下手,龇著牙笑。
葉洵稍稍挑眉。
他讓人處理了屍體,而後上馬離去,直奔葉府朝南的側門。
葉府的周圍早就圍滿了侍衛,裡三層外三層。
事情生變,葉鼎已然察覺到不對勁。
他在書房中坐了半宿,待下人第三次來通報時,他得知葉洵仍沒有回府。
多年來作惡的敏銳嗅覺,讓他察覺到事情不對勁,他拿上了一早就備好的行禮,在兩個親衛的護送下,前往葉府南側門。
那側門出去之後便是樹林,極為隱蔽,終年鎖著並無人進出,是以那扇門的外面是沒有守衛的。如今虎符在他身上,他萬萬不能冒險,在拋下府中的妻兒一事上更是沒有半分猶豫。
他必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保證虎符的安全。
葉鼎乘著夜色出門,往日葉府的主人,如今竟成了賊一樣,長披風遮了臉,腳步匆匆,生怕被人瞧見。
行至南門,下人撬鎖廢了番工夫,待好不容易將多年未開的門打開時,卻恍然看見門外的牆邊站著一人。
夜風肆虐,他手裡提的燈飛晃著,聽見響動之後便徐徐抬起眉眼看來,露出個溫眷的笑容,喚道:“父親。”
虎符是黃金打造的,上面雕刻著極為精細的紋理,一個手掌的大小。
這玩意兒若是隻有一半,則也就值個幾斤兩的黃金價錢,但若是合二為一,則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兵權即王權。
此時那一半被爭得頭破血流的虎符,正擱在桌子上,靜靜地放著。
燈火並不亮堂,落在葉洵的臉上,將他溫文爾雅的面容襯得有幾分寒冷,他喝了一口茶,說道:“今日風真大啊。”
他並不是在自言自語,屋中還有一人,被吊起雙手緊緊捆住,整個人墊著腳尖蕩在房梁下,他目眦盡裂,刀子般狠毒的目光剜在葉洵身上,嘴上拴著綢布,將發出的聲音捂得死死的,發不出任何聲響。
葉洵又道:“在城門外等了大半時辰,在側門又等了一刻鍾,手都凍僵了。”
“不過無妨,等待恰恰是我最擅長的事情。”葉洵看著面前的人,說:“父親,你知道我等著一天等了多久嗎?”
葉鼎氣得仿佛隨時都會暈死過去,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葉鼎並不是什麼高貴出身,他是葉家的旁系庶出,學問也不好,連個舉人都中不了,葉洵和葉芹的母親,是他的發妻。後來得聶相賞識提拔,他才走上仕途,一晃多年過去,葉鼎早就忘記被人欺辱的滋味,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自己最器重的兒子吊在房梁之下。
葉洵喝了幾口熱茶,身體漸漸回溫,僵了的手指舒緩,他緩緩說道:“你當然不會知道,你的眼裡哪有什麼妻兒?不過都是可以利用拋棄的工具罷了。九歲那年,我曾親眼看見你將母親這樣吊在屋中,一碗毒藥殺死了她,從那時起,我便開始了等待。”
桌上正擺了一個碗,碗中隻剩下些許烏色的湯水底子,與當年葉鼎灌在發妻口中的那碗無異,已經被灌入葉鼎的口中。
他激動地劇烈掙扎,發出無力的嘶喊,想說我是你父親,又想說你這是大逆不道,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年芹芹才五歲,剛摔壞了腦袋,那麼小那麼可憐,就沒了娘,你也從不曾正眼看她,甚至還想在她生命垂危之際直接放棄。”葉洵抬起手,比劃了一下,想起當年,“她就這麼高,像隻小狗一樣一個勁兒地往我懷裡鑽,問我,娘什麼時候回來?”
“我出了這個門走在街上,我的脊梁骨根本直不起來,你知道我有多羨慕蕭矜和季朔廷生於忠良之家嗎?我曾設想過一萬次,哪怕我生在商農之戶,也比生在葉家好過萬倍,葉家的孩子從一出生起,身上就是髒的,無論如何都洗刷不淨。”葉洵站起身,走到葉鼎的面前,漠然的眼眸盯著他看,“為官,你殘害百姓;為夫,你毒殺發妻;為父,你不聞不問,若非這些年我爭做你的爪牙,為你辦事,恐怕芹芹早就不知道死在某個角落之中,或是隨意被你當做利用的工具嫁給一些不三不四的人。”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葉洵覺得這句話頗為可笑,“這種屁話他們都相信,我比誰都盼望著葉家的滅亡,你這種人怎麼能再往上爬呢?若真叫你依附的六皇子登基,賜你高位,你還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葉洵笑了笑,說:“你死了不要緊,芹芹絕不能背負著罪臣之女的罵名活著,我要讓她堂堂正正地活在光明之下,脊梁骨不再受人指戳,徹底從這灘骯髒的汙泥之中脫身而出。”
葉鼎拼命掙扎,晃動著繩子發出悶悶的聲響,但所有掙扎都是徒勞,他眼看著兒子近在咫尺,什麼都做不到。
在他沒有察覺到的時候,這個聽話得像傀儡一樣,隻需稍稍提一嘴葉芹便什麼事都願意做的兒子,已經羽翼豐滿到如斯地步。
那張溫雅俊秀的皮下,包裹著是一身的瘋魔白骨,他想用整個葉家,去換葉芹的一身雪白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