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今日的人太多,馬車比平時要慢許多,半個時辰之後才到達山頂的寧歡寺。
葉芹與陸書瑾下了馬車,歡笑嬉鬧的喧聲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大雪飄搖,十足的年味瞬間將兩人包圍。
先前在宅院之中完全感受不到,此刻站在這裡,陸書瑾才恍惚明白,舊年要翻過了。
寧歡寺的屋頂覆上一層潔白的雪,比前些日子來時更多了一番別樣的韻味。寺內人山人海,像多年前陸書瑾來時的那樣,幾乎達到了擁擠的狀態,來往皆是滿面笑意的人。
葉芹害怕走丟,緊緊挨著陸書瑾。
陸書瑾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盡量帶著她往人少的地方而去,行過門口那一處最擁擠的地方之後,周圍就稍稍顯得寬敞些。
跟上次來的時候大不相同,現在的寧歡寺處處充滿人氣,煙的氣息在空中亂飄,檐下的鈴聲響個不停。
陸書瑾與葉芹順著人群的方向走著,每行過一個屋子,葉芹都要雙手合十在門口彎腰拜上一拜,也不進去。
“葉姑娘在拜佛的時候,會想什麼呢?”陸書瑾與她闲聊。
“我在想今夜的桌上能有我喜歡吃的菜。”葉芹說。
是意料之中的,陸書瑾笑了笑,“還有嗎?”
“我還想哥哥能多陪陪我,他總是有很多事情要忙。”陸書瑾掰著手指頭說:“我還想能一直與陸書瑾做朋友,一直與喜歡的人在一起。”
陸書瑾說:“你這些願望這麼簡單,神佛一定會幫你實現的。”
葉芹聽了這話很開心,臉上一直掛著笑容。
行至岔路口,陸書瑾帶她去了另一條人少的路,憑借著記憶,她又來到了曾經那個搖下上上籤的地方。
這屋中供的神像不多,大約不是什麼受歡迎的神,屋裡還是一如既往的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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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書瑾抬步跨過門檻,來到那尊神像之前,看到一個小沙彌站在神像旁邊。
她轉身朝門看去,光影在這一瞬間似發生了變化,她看到一個身體幹瘦皮膚黝黑,身上穿著灰色布衣的小姑娘扶著門跨過門檻,慢慢走到神像面前來,站定之後盯著神像看。
她站了許久,神像旁的小沙彌就主動對她說道:“施主有何祈願,可向神明稟明,再搖一籤,方能得到答案。”
於是她接過了籤筒,用稚嫩的雙手開始搖晃。起初力道太小,沒搖下來,後來又加大了些力氣,剛搖幾下,忽而有人從身後撞了一下她的肩側,一根籤子從筒中掉下來。
她正想要彎腰去撿,卻見撞到她的那人先一步將籤子撿起,遞到了她面前。
她抬眼看去,就見那是一個身著靛藍色錦衣的小少年,頭上還戴著小巧銀冠,頸間帶著金絲璎珞,腰間掛著銅板大的小玉佩。他面容還尚為稚嫩,一雙稍淺的眸色仿佛映了這滿堂光影,漂亮得驚人。
他臉上有一個很隨意的笑,用小男孩獨有的脆聲說:“抱歉啊……”
“蕭矜!快走!你爹派的人追過來抓你了!”門外傳來另一人的聲音。
那小少年就立馬轉頭跑了,隻餘下一個風風火火的背影。
小姑娘看著他跑出了屋子消失不見,再一低頭,手中的籤子上正是兩個紅色的字體:大吉。
“蕭矜……”她低聲呢喃著。
在遇到蕭矜之前,陸書瑾從不知這世上會有一個人像熾熱的朝陽,可以散發出如此耀眼的光。他的笑好像是能給萬物枯竭帶來生機的春風,讓陸書瑾明白,這世上是有人可以活得燦爛而熱烈,並非隻是在陰暗潮湿的房中,吃著寡淡的涼菜,穿著單薄的布衣,面對著一日又一日的黑暗。
最後她帶走了那根上上籤。
回去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陸書瑾都坐在門檻上接著天光用燒過的炭塊在紙上寫字,去猜測“蕭矜”是哪兩個字。
她寫了很多,最終也沒能猜中。
那破舊的小院之中還是一如既往的潮湿孤僻,天一黑就沒有半點光亮,陸書瑾摳摳搜搜大半年,攢下的第一筆錢就是拿去買了燭燈,為她的黑夜帶來光明。
她在燈下寫字,看書,堅信隻要堅持如此,將來的她一定也能有更燦爛的活法。
多年過去,身邊的許多東西都全都換過一遍,在寧歡寺遇到的小少年也早就記不清面容,唯有那根上上籤還是一直被她好好珍藏。
直到她逃出了姨母家,逃離了楊鎮來到雲城,來到海舟學府的門口,被那一個軟軟的包子砸中了後腦勺。
當她回頭看到站在朝陽下的少年時,記憶中那張臉便瞬間變得清晰無比。
她看到了別人寫下他的名字,心想:啊,原來不是肖金,霄今,驍津。
而是蕭矜。
至今陸書瑾已經分不清楚當初來雲城是因為雲城繁華,還是因為那個讓她遇見上上籤的地方就在雲城。
陸書瑾將上上籤在身邊珍藏多年,並不是因為她對小少年蕭矜念念不忘,而是她永遠無法忘懷那日轉頭時所看見的耀眼而熾熱的光芒。
她奢望,向往,追逐,想要抓住光。
然後站在光裡。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蕭矜就是她的上上籤。
幸運的是如今她已經長大成人飽讀詩書追趕上了光,不幸的是那個小少年還是撞進了她的心裡,蠻橫地攪亂了她的心房,又瀟灑離去。
陸書瑾關上了心門,對滿屋的狼藉不知所措。
葉芹已經在佛像前磕完了三個頭,起身對陸書瑾道:“該你了。”
陸書瑾卻搖頭,“不了,我有一個上上籤就足夠了。”
她從來都不是貪??x?心的人。
兩人又從屋中離開,順著人群轉了一圈,來到了後面那棵掛滿了紅繩和紅綢帶的大樹前,那裡圍滿了人,都在忙著往樹上掛東西,陸書瑾和葉芹擠不進去,就站在遠處看著。
轉了一圈後,她們出了寧歡寺。
又在山腳下轉悠了許久,葉芹買了很多東西,直到後面跟著的隨從雙手都拿不下了,才回到馬車裡啟程回家。
回到雲城之後天色漸暮,葉芹沒有多留就回了家,陸書瑾也早早將門掛上鎖,回去換了下棉花墊,開始準備要吃的年夜飯。
春桂和寒梅在離開的之前就已經將飯食備好,陸書瑾要做的隻是將菜放在篦子上熱一遍而已。
她一個人吃,沒讓做太多,簡簡單單一盤魚一盤排骨一盤素菜湯。
她將葉芹帶來的桃花釀也放進去一壺溫著,在旁邊等了一刻鍾,就將所有菜熱好。
到底是過年,陸書瑾把家中的燈籠都換成了紅燈籠,光芒落在桌上那些熱氣騰騰的菜上,倒有幾分味道。
陸書瑾擺了五副碗筷,自己坐在下席,也不說話,就安安靜靜地吃著飯菜,時不時喝上一口香香甜甜的桃花釀。
其實還好,她也不覺得自己多可憐,至少比起往年的年夜,今年已經好上很多倍了。
陸書瑾慢慢地吃著喝著,心裡想著事情,沒注意又喝多了,站起來時有些暈乎乎的。
趁著酒勁兒還沒上來,陸書瑾先去洗漱了一番,穿上厚棉衣坐在房外的檐下,仰頭看著一朵朵炸開在空中的煙花,還有那密密麻麻如銀河匯聚,飄往看不見的夜空的天燈。
她縮著脖子,窩在棉衣裡,有些冷,但不願回房,想守歲到新的一年。
就這麼抱著這個固執的念頭,陸書瑾在椅子上睡著了。
蕭矜是翻牆進來的。
宅中的前院一片漆黑,但是後院的燈籠全在亮著,沒走幾步去,蕭矜就看到陸書瑾坐在檐下歪著腦袋睡著了。
整個宅院無比寂靜,隻有不斷炸響的炮竹和煙花聲,除了陸書瑾之外,沒有第二個人。
蕭矜猝不及防心中一陣酸楚,他立馬就能想象到陸書瑾搬了椅子自己坐在檐下看煙花的場景。
那酸楚幾乎將他淹沒,心尖被扯得又痛又難受,他再也顧不得這些日子的顧忌,抬步走去了檐下,來到陸書瑾的身邊。
雪還在下,地上覆了一片茫茫的白色,大紅的燈籠灑下的光將陸書瑾籠罩,她歪著頭,半個臉埋進棉衣裡,整個人像是凍得縮起來,睡得十分香甜。
蕭矜彎下腰,剛湊近就聞到陸書瑾身上散發著一股桃花釀的氣息,這才知道她喝了酒。
他將臉湊過去,輕輕喚了一聲,“陸書瑾?”
她沒反應。
蕭矜便將她從椅子上抱起來,走到了屋中,將她放在軟椅上。
他回身去關上了門,將風雪擋在門外,房中就顯得既冰冷又孤寂。
蕭矜點上了燈,也點燃了暖爐,取了一張毛毯蓋在陸書瑾的身上,將她的雙手從毯子中拿出來。
她的雙手凍得冰涼,小巧白皙,指頭泛著紅。蕭矜就一下將她的手包在掌心裡,用幹燥的溫暖去捂她冰涼的手。
他幹脆在軟椅的邊上盤腿坐下來,與陸書瑾的臉相隔不過半臂長。
如此近的距離,他終於再一次將陸書瑾的臉仔仔細細地收在眼中。
她的睫毛很長,又密,睡著的時候顯得乖巧極了,眼皮底下藏著的是一雙墨黑的眼眸,有時候像是黑曜石,有時候又像紫得發黑的葡萄,總之非常漂亮,讓人看一眼就不舍得將視線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