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著陸書瑾, 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書瑾雖然看起來小小的, 白嫩而柔軟,但她好像並不需要憐憫。若是站得遠遠的看她, 隻會以為她是個安靜內斂, 性子柔和的窮酸書生,但若是走近了, 來到她的跟前, 才知她安靜的外衣裡包滿了苦楚。
但她自己好像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有一種習以為常的泰然和堅韌。
正因如此, 才讓人心疼的很。
蕭矜也是自幼喪母, 記憶中那個端莊淑靜的女人對他百般溺愛,從不會冷臉斥責,隻是後來一場大病奪取了她的生命, 從那以後蕭矜就成了沒娘的孩子。
但他還有父親,上頭還有兩個兄長和一個姐姐。
蕭家規矩嚴格,嫡庶分明, 在蕭家裡無人敢對蕭矜使臉色, 父親的兩個妾室也都是打小捧著他慣著他,以至於兄弟關系也極為和睦, 蕭矜從不缺少那些寵愛。
他無法想象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在苛待之下是如何長大的, 陸書瑾這樣聰明又討喜的小孩, 若是爹娘都在,定然也是被家裡寵愛的小寶貝吧。
蕭矜想,若是陸書瑾投胎到蕭家就好了,有這麼個可愛的弟弟,他一定竭盡所能地寵著,要什麼給什麼。
陸書瑾見蕭矜久久不說話,眨了眨眼睛,又道:“我自小在姨母家長大,至少吃飽穿暖,比之那些無人收養流浪街頭的孤兒不知好了多少。”
“你姨母一家,是不是待你不好?”蕭矜問她。
陸書瑾沒明說,隻道:“對於他們來說,我終究是外人。”
好與不好,其實很難定義。雖說她這些年住的院子偏僻破舊,伙食也與下人無異,表姐妹的那些新衣裳漂亮首飾,結伴出去遊玩的特權,吃各種好吃的零食糕點,委屈了有人安慰,吃虧了有人撐腰,這些東西都是她所沒有的。
但她的的確確是吃姨母家的飯一點一點長大的。
雖然姨母想利用她的親事為自家謀求利益,不顧她的意願將她嫁給一個年過三十流連青樓,又外室成堆的瘸子,但陸書瑾也背起行囊逃了,不僅讓姨母家毀約蒙羞,還要面臨著被那瘸子家刁難的危險。
也算是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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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矜從她的眉眼間看出一絲落寞,知道再說下去可能觸動她的傷心事,就說:“無妨,日後在雲城,我不會再讓你受欺負。”
蕭小少爺在雲城還是很有話語權,陸書瑾也看得出來,這人雖然平日裡行事跋扈而張揚,一副不喜歡跟人講道理動輒就要動手打人的樣子,但其實心是非常軟的。
就像方才,她說出那句我沒有爹娘的時候,蕭矜聽了後雖極力掩飾,但眼中的心疼憐憫還是露了出來。
陸書瑾的手腳暖和了,整個身子也跟著熱了起來,再加上棉被很厚,她很快就暖熱了被窩,於是將手往外抽:“我已經不冷了。”
蕭矜這回沒再拽著,松手的同時也收回了自己的腳,仰面躺著說:“我八歲的時候,想要弟弟妹妹,跟我爹說了之後被訓斥一頓,後來聽說雲城有座廟宇求願很靈,我便跟朔廷一起去給我爹求子,回去就被揍了一頓。”
陸書瑾頓時笑彎了眼睛,還是頭一回聽說兒子去寺廟裡給老子求子,蕭矜打小就開始做這些不著邊際的事。
“是寧歡寺嗎?”她問。
“對。”蕭矜看她一眼,“你知道?”
“當然聽說過,是雲城最出名的寺廟。”陸書瑾忽而動身,把手伸進衣襟裡摸了摸,用手指勾出紅繩來,上頭掛著半截拇指長的小木牌,“你看這個。”
蕭矜偏頭湊過去看了看,就見木牌上用紅字寫著“大吉”二字,整個小木牌像是被塗過什麼油,雖有陳舊的痕跡,但保存完好。
他疑惑道:“這是什麼?”
陸書瑾說:“是寧歡寺的籤。”
是她七歲的時候,曾去寧歡寺搖出的上上籤。隻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寧歡寺的籤字早就換過好幾回,這根十年前的籤字好像已經被遺忘。
陸書瑾將它串了個繩子戴在身上,藏進衣襟裡。
“運氣不錯,是上上籤呢。”蕭矜笑著說了一句。
陸書瑾也跟著點頭,她覺得搖出上上籤那次,是她運氣最好的一日,她生命裡本就不多的幸運,一直被她珍視地帶在身邊。
拿出來給蕭矜看了一眼之後,她有很寶貝似的塞回衣襟裡,如此小心對待一根籤子的模樣落在蕭矜眼中,相當可愛。
“下個月初,是雲城一年一度的祈神日,屆時會有熱鬧的廟會,學府也會放三日假,我帶你去寧歡寺玩。”蕭矜說。
陸書瑾當然是想再去一次的,聽了之後心情立馬雀躍起來,眼睛亮盈盈的,“當真?”
“當然,我可不騙人。”蕭矜用正經的語氣說:“至少不騙你。”
陸書瑾身上暖烘烘的,心裡也暖烘烘的。
“快睡吧。”蕭矜打了個哈欠,“明日還要起早去學府。”
他說完就閉上了眼睛,陸書瑾側頭看了會兒,也扭過身去,閉眼睡覺。
原本還因為忐忑不安,情緒緊繃著而睡不著的陸書瑾,跟蕭矜說了一會兒話之後,竟前所未有地放松下來,沒一會兒就沉入了夢鄉之中。
第二日起來時,雨已經停了。
陸書瑾仍然是先起的那個,她穿好上衣爬下床,動作利索地穿戴整齊,轉頭一看蕭矜還在睡。
他許是嫌棄熱,將身上厚重的棉被踢了一半露出半個身子來,側著臉微微埋入被中,神色安寧,純良無害。
陸書瑾出門打水,老舊的門發出的聲音才將蕭矜吵醒,抬眼往外面一看,天色正灰蒙蒙地亮著,因著是陰天,看不出時辰。
他起身穿衣,走出去的時候就看到陸書瑾正在與楊沛兒說話,像是餘光瞥見了他,話說到一般就把頭扭過來衝他露出個好看的笑:“蕭哥,是我們說話將你吵醒了嗎?”
蕭矜原本剛睡醒就迷迷糊糊的,情緒不高,但這會兒蕭哥兩個字傳到耳朵裡,他眉眼肉眼可見地舒展開了,用還有些喑啞的聲音說:“沒有,我也該醒了。”
陸書瑾已經洗漱完,順道把燒的水再兌出一盆溫水,讓蕭矜洗漱用。
二人動作都不拖沓,很快就整理好,蕭矜在房中看了一圈就轉身出去了,陸書瑾沒留意他做什麼去,自己在房中整理昨日買的東西。
不一會兒,蕭矜帶了兩個隨從進來,指揮著把陸書瑾買的東西提著,抱出大院。
陸書瑾滿頭霧水,“你昨晚說你是自己來的。”
“是啊。”蕭矜道:“昨晚的確是自己來的,這兩個是我讓掐著時辰一早在門口等著的。”
他昨晚來之後就沒打算離開,所以才讓馬車早上再來,以防二人趕不及去學府。
早課是去不了,但上午的課陸書瑾是絕對不想曠的,好在起得早時間還算充裕。
兩人的早膳在路邊買著吃,到學府的時候差不多快敲課鍾,丁字堂裡也坐滿了人,陸書瑾與蕭矜就在眾人的目光下一前一後進了學堂。
在陸書瑾回座位之前,蕭矜喊住了她,順手將手中的包子塞到她手中,說:“你若是愛吃,明日我還叫人去買。”
陸書瑾點點頭,如今還敢提要求了,“蝦仁鮮肉餡兒的也好吃。”
“都買。”蕭矜說。
陸書瑾回到座位上,蔣宿就賊頭賊腦地湊過來,小聲問:“陸書瑾,你跟蕭哥和好了?”
她見蔣宿這模樣,沒忍住笑了。這幾天裡,蔣宿當真詮釋了“皇上不急急死太監”這句話,整日抓耳撓腮,好幾次欲言又止,皆是希望陸書瑾趕緊去跟蕭矜認錯和好,在他的意識裡,蕭矜如此高傲的人,是不可能先低頭的。
但陸書瑾先前明確向他說過自己沒錯便不會認錯,蔣宿就急得嘴上燎泡,不敢再多話。
現在看著陸書瑾和蕭矜重歸於好,蔣宿是最高興的那個,說話的時候都眉飛??x?色舞,還頻頻瞥向蕭矜遞給陸書瑾的包子,企圖分一個吃。
陸書瑾哪是沒眼色的人呢,當即大方地給蔣宿分了一個,蔣宿立即哥倆好地攬著她肩膀直咧嘴。
兩人分食了包子,陸書瑾忽而問道:“蔣宿,你平日裡跟方義關系不錯?”
“那當然,都是好兄弟啊。”蔣宿舔著嘴唇回答。
“那你們二人會不會同榻而眠?”陸書瑾想了想,補充道:“在沒有第二間房的情況下。”
誰知蔣宿說:“我經常與他一起睡啊。”
“什麼?”陸書瑾訝然。
“我爹總罵我不成器,每次挨了罵我就去找方義,睡他的房中不回家,你若是想睡也可以來啊,咱仨一起。”
陸書瑾趕忙搖頭:“不必了。”
“也是,”蔣宿嘖了一聲,說道:“別跟方義一起睡,他這個人睡覺不老實,上回他睡死後不知夢到了什麼,抱著我嘴裡喊著魚兒蝶兒的就開始親。”
陸書瑾微微瞪大眼睛,驚訝道:“你讓他親了?”
“我一巴掌給他扇醒了。”蔣宿想著就樂起來,“他迷糊醒了之後問怎麼回事,我說拍蚊蟲哈哈。”
接著又說起方義在睡覺的時候摸他腿,最後摸到不該摸的地方自己嚇醒的事,笑得前俯後仰,最後被走進來授課的夫子看到,還點他起來背書。
陸書瑾一面驚訝方義看起來正正經經,竟然是貪色之人,一面又明白男子之間有親昵行為也極為正常,昨夜蕭矜給她暖腳一事也算不得越距,最多是格外用心的關照罷了。
她長這麼大,接觸男子的機會並不多,連表兄弟見面的次數都少,是以女扮男裝時要尤其注意去學習正常男子的行為和如何相處的方式,以免反應過度惹人懷疑。
午膳被蕭矜喊去一同吃,現在陸書瑾已經完成了她要做的事,自然不必在與蕭矜裝冷臉。
季朔廷看著兩人自然而親近的交談,眼睛裡寫滿了好奇,恨不得馬上逮著蕭矜一頓問。
先前他與蕭矜做賭,齊銘不會那麼快對陸書瑾出手,賭輸了,交出去一塊上好的砚臺。後來又立了個賭,賭陸書瑾會被齊銘的偽善蒙騙從而幫他做事,現在從蕭矜和陸書瑾的關系看來,他顯然又賭輸了,但他想知道陸書瑾究竟在齊銘那裡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