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矜一時沒動,待幾人都進去了之後,他忽而轉頭,往陸書瑾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就這麼一眼,兩人就隔著遙遙人群的對望,恍然是隔了許久的對視。
陸書瑾可算逮著機會了,抬了抬手,衝他示意。
蕭矜明顯是看見了的,但卻絲毫反應沒有,移開視線後進了賭坊。
街上人來人往,相當熱鬧,陸書瑾站在賭坊前仰頭看著。她是屬於那種進了賊窩賊都會嫌棄的人,她若是不特地買什麼東西,出門身上帶的銀錢絕對不超過一兩銀子,進了賭坊定要被人趕出來,再加上她看著天色陰沉起來,似乎要下雨,便轉身離去。
先前她就打算置辦冬裝了,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去買了兩身了冬日的棉衣,另買了新的被褥和一些零散的小物件,東西買完小雨滴就落了下來。她約莫著裡海舟學府有些遠,便是來不及在宵禁前趕回去了,就找了個拉車將東西拉回了城北大院裡。
她回去的時候雨勢已然不小,險些淋湿了身上。楊沛兒見到她極是高興,拿了布給她擦雨水,又拉著她的手問東問西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得知她要留宿在大院之後,就起身燒柴要給她下碗面吃。
陸書瑾也開心,將買來的東西放好,又洗了把臉和手,楊沛兒就將面做好。是清湯面,白澄澄的一碗沒什麼油水,伴著青菜和上頭撒得蔥花碎,聞著也香得很。
楊沛兒將面端到她房間的桌子上,自個去洗衣洗漱準備歇息了,陸書瑾就關上了門,自己嗦起面來。
她挑起一筷子,呼呼吹了兩下,往嘴裡塞一大口時,突然響起了叩門聲。
她以為是楊沛兒有事去而復返,就咬斷了面條鼓著腮幫子一邊嚼著一邊去打開了門,一眼就看見了掛滿雨珠的繪金傘面,恰好遮住了眼前這人的臉,隻能瞧見來人身量高,穿著深藍色的衣袍,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隨即傘面往上一抬,露出蕭矜那張俊俏的臉來。
他顯然是回去過一次,換了身衣裳再來的,屋裡點著的光透過來,依稀落在他的面容上,他垂眸往陸書瑾鼓起的兩腮掃了一眼,一邊收傘,一邊嘮闲話一般隨口問道:“在吃什麼?”
陸書瑾匆忙咽下嘴裡的面食,反問:“你怎麼來了?”
蕭矜跟進自己家似的,將傘倒豎在門口,走進來隨手帶上了門,說道:“你沒回舍房,我隻能來這裡找你。”
“啊。”陸書瑾愣了一下,說:“下雨了,來不及趕回去。”
蕭矜走到桌邊,將手中提著的一個錦盒往桌上一放,往屋裡掃了一眼,眉頭一下子皺起來:“你這屋裡連第二把椅子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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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如此自然,仿佛這幾日的視而不見和冷臉相待完全不存在,原本陸書瑾還想著怎麼跟蕭矜聊才能緩和氣氛,但他顯然沒有這些別扭的顧慮,陸書瑾不知為何,心裡也有幾分高興。
她走過去,聲音有幾分輕快:“那你坐,我坐床上就行。”
“怎麼我還能跟你搶這破椅子不成?”蕭矜撩眼看了她一下,將桌上的錦盒蓋子揭開,將瓷碟裝的菜往外拿,三層的錦盒裝了兩碟菜一碗粥,擱桌上一擺還冒著騰騰熱氣,簡陋的桌椅被這雪白印花瓷碟一點綴,也顯得沒那麼破舊了。
他將那碗才吃了一口的面往角落一推,說道:“過來吃。”
陸書瑾微微睜大杏眼,訝異地看了看這散發著香氣的菜和粥,“你怎麼就知道我這個點還沒吃飯呢?”
蕭矜上哪知道去,彎了彎唇角道:“你若吃了,這飯菜就倒了唄,你若沒吃就正好給你吃。”
陸書瑾一聽,當即就十分不贊同他這鋪張浪費的闊少做派,坐下來拿起筷子,倒沒急著夾菜,而是抬頭去看他,“有件事我想說一下,先前那日,是我不該攔著你打齊銘。”
齊銘這種人,披著偽善而可憐的假面,做著謀財害命的勾當,這種人莫說是斷兩根肋骨,打死都不足惜。
那日她出口相攔一事到底是不對,沒什麼不好承認的,陸書瑾認錯認得很坦蕩。
蕭矜將旁邊半人高的木架放倒,拉到桌子旁當椅子坐,聽了她的話忽而彎著眼睛笑起來,沒說話。
陸書瑾夾了個丸子,先吃了幾口,才問,“你笑什麼?”
“我高興。”蕭矜憋了這幾日,乍一見面,其實有很多話要說,但他須得慢慢說:“先前酒樓那日,我是故意挑你的錯處與你爭執,並非真的生你氣。”
陸書瑾很自然地接話:“我知道啊。”
蕭矜臉上沒有半點意外的神色,問道:“你如何知道?說給我聽聽。”
“猜到的。”陸書瑾說:“我後來想了想,覺得那日事情蹊蹺,酒樓的包間門口分明有你帶的隨從守著,齊銘再大的力氣還能掙脫兩個人闖進來?應該是經過你的授意故意放進來的。所以即便我不出口攔你們打他,你約莫也是要找我其他錯處的,為的就是讓齊銘看到我們二人衝突。”
他越聽,眼睛裡的笑容越深,用右手撐著臉頰看著她,說道:“你這小腦袋怎麼這麼好使呢?這都讓你發現了。”
陸書瑾與他對視一眼,低頭喝了一口粥。
這句十分直白的誇贊讓她頗有些不好意思,她能感覺到蕭矜此刻的情緒很高漲,他說得對,他現在的確非常高興。
“那日你跟著齊銘出學府,是幹嘛去了?”他問。
“他要我仿你的字跡寫一份手諭,將守在豬場的蕭家侍衛調離。”
“你寫了嗎?”
陸書瑾搖頭,她仍一口一口地喝著粥,眼睫垂下去白嫩的臉頰鼓起來,不快不慢地咀嚼著,蕭矜看著她吃,並不催促。
等她吃了幾口後,才道:“我當時覺得不大對勁,就拒絕了,齊銘又說安排我去齊家豬鋪做闲工賺些散銀。”
“那你為何又答應去了?之前你在我這裡賺的銀子可不少。”蕭矜雖然說了個問句,但臉上沒有半點疑惑的神色。
“不是得你的授意嗎?”陸書瑾說道:“你計劃與我當著齊銘的面衝突在先,又在學堂對我視而不見在後,不就是為了讓齊銘來找我,寫手諭一事我不答應是覺得沒價值,但他要我去齊家肉鋪,那我就有機會接觸到齊家的豬肉,興許能找到你火燒豬場的原因。”
蕭矜道:“你找到了?”
“我若沒找到,你能來找我?”陸書瑾反問。
蕭矜說:“不是你先跟著我的嗎?”
陸書瑾說:“那你何故看見了我,卻不理我?”
蕭矜說:“人多眼雜,我又不知道你的事做到哪一步,怕擾亂了你的計劃,我當你是遇到什麼難處,這不入了夜就來找你了嗎?”
“我找到了賬簿。”陸書瑾說:“按照你叫人給我遞的信,譯出上面的黑話,發現齊家肉鋪把瘟豬肉當正常豬肉售賣,害得城西好幾戶人家染上怪病,不治身亡。你設下此局,就是想讓我查出這些吧?”
蕭矜看著陸書瑾,看到燭臺在她黑眸中留下星光般的倒映,那雙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讓他心間一晃。
先前陸書瑾總是裝得呆笨,不喜歡與人說話,一整日下來說出的話不超過十句,看起來完全就是個滿腦子讀書的書呆子。
但現在的她幹脆不裝了,半點不掩飾自己頭腦的聰穎,將所看到的所猜到的全部說給了蕭矜。
蕭矜覺得,不該用“靈動”一詞去形容一個男孩,但眼前的陸書瑾卻又極其貼切。
他道:“並非如此。”
“齊銘早前就開始打聽你仿寫我字跡一事,前兩日去找你要玉佩的兩個人,就是齊銘的內應,那日也是他指使那二人去為難你,不過反倒被你忽悠得團團轉。”蕭矜不徐不緩地說著,“火燒豬場那夜,我本是不打算帶你去的。但轉念一想,齊銘既然將主意打到你的身上,那就遲早會對你下手,不如我就借這個此讓他有機會找上你。”
“一開始,我的目的隻是想讓你半隻腳踏進去,嘗試接觸那些東西,鍛煉一下分辨是非對錯和識人的能力,若是你能識破齊銘的偽善就最好,但你錯信齊銘也無妨,有我在,??x?總不會讓你吃虧。”蕭矜說:“但是你比我想象中更加厲害,你不僅識破齊銘真面目,反而設計了他從而找出這件事背後的真相。”
蕭矜是不吝誇獎的,他時常直白地給陸書瑾誇贊,說一些以前從不會有人對陸書瑾說的話。
盡管從他嘴裡聽過不少次,但陸書瑾還是羞赧,於是她低下頭去吃粥,以此掩飾自己微紅的臉。
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之所以這次能夠成功算計到齊銘,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雖然她不斷在懷疑中搖擺,但她心底還是偏向蕭矜的,她潛意識裡信任蕭矜所為皆有因,所以本身對齊銘就多了一層敵對的戒備,警惕極高,將他說的話反復琢磨推斷,所以才能很快地察覺齊銘話中的不對之處。
陸書瑾道:“為何要將我牽扯進去呢?我不過是窮苦出生的尋常百姓。”
“你日後不是要參加科舉入朝為官嗎?現在就鋪路的最好時機,官場遠比雲城的明爭暗鬥危險得多,現在多學一點,日後就少吃一點虧。”蕭矜笑著道:“且你我二人在官場上為同僚,也能相互照應。”
陸書瑾當下明白,蕭矜像個兄長一樣,對她耐心教導,將蕭雲業傳授給他的東西慢慢分享給她,為的就是想將她培養為他自己的左膀右臂。
官場之上,單打獨鬥的人會最先退場,蕭矜是官宦世家的嫡子,自然打小就明白這些,知道如何在官場立足。
陸書瑾怔然片刻,張了張嘴,沒把那句我不參加科舉說出來。
現在說出來壓根沒辦法解釋原因,隻能暫時先瞞著,她低聲道:“蕭哥,多謝你用心良苦。”
蕭矜一下子樂了,這下再沒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輕輕晃著,“現在知道叫哥了?你在學府後頭租房一事為何不與我說?我給你找房子啊。”
他轉動眼睛又在這房間掃了一圈,嫌棄之色溢於言表,“這地方確實簡陋,離學府又遠,你來回那東西壓根不方便,不過學府附近的房子也不大好,小的伸不開腿,我可以給你找一處稍微近點但寬敞安靜的住宅,如此你來回也方便。你過年回去嗎?還是打算留在雲城過年?”
他一連串地說了不少,唇角勾著笑,想著陸書瑾在家也是受盡苛待,回去指定過得不開心,便開始盤算著讓陸書瑾過年別回家了。
陸書瑾看著他,桌上的燭臺散發出溫潤的光芒,細細描摹他俊俏的眉眼,將白天裡的那些銳氣與鋒芒斂起,覆上了柔和之色。
是了,蕭矜根本就不會因為她要去外頭租房之事生氣,因為他自己都沒打算在舍房住多久,且看樣子也早有打算讓陸書瑾搬出舍房,因為在他眼裡,舍房實在是條件太過簡陋,無法長住。
陸書瑾忽而彎著眼睛笑了,點頭道:“我要留在雲城過年。”
“對,留在雲城,哥哥疼你。”蕭矜說:“屆時帶你去蕭府過年。”
他說完便站起身,伸了個懶腰,似打算要走了。
陸書瑾也起身,隨手收拾吃完的碗碟,餘光看見他走到窗邊,撩開窗子往外看了一眼:“好大的雨。”
“嗯,蕭哥回去路上當心些。”陸書瑾隨口接道。
蕭矜瞥她一眼,“剛吃完飯就翻臉不認人,我是自己來的,這樣大的雨你讓我怎麼回去?”
“不是有傘嗎?”陸書瑾疑問道。
“呵,”蕭矜嗤笑一聲,直截了當地說明自己的意圖,“走不得了,我要在這裡留宿。”
說著,他看了一眼床榻,問道:“你那床睡,兩個人沒問題吧?”
第3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