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記錄斤兩之後送還原場,現在豬肉的價格絕不能落下去,哪怕是扔了也不會降價處理。”孫大洪帶著陸書瑾將肉鋪清理之後,關門時掏出了繩子串的一把鑰匙,上頭串了三把,他用其中一個上了鎖,轉頭對陸書瑾道:“辛苦你了陸小弟,快些回去吧。”
陸書瑾與他客套兩句話,這才打算回家,正巧碰上一個拉車的拉面前招攬客人,陸書瑾就將他攔下。
她想著這幾日都得來這肉鋪忙活,便於拉車的商量一下,要他這幾日都於這個時間來榮記肉鋪。拉車的小哥欣然應允,談好了這筆固定生意,歡快地將她拉回海舟學府。
陸書瑾今日在誊抄賬簿的時候,發現賬簿上的字體墨跡皆相差無幾,這是很古怪的一件事。
賬目本就是一筆筆記上去的,墨跡和字跡會根據記錄日期有輕微的不同,但那賬簿上前頭的字跡以及墨跡幹涸程度都完全一樣,這就代表那些不同日期的賬目全部都是在同一時間寫下的,並非是真正的賬本。
且櫃臺的腳邊有兩個抽屜,上頭一個放著賬簿之類的雜物,下面一個抽屜卻上了鎖。
賬簿是隨拿隨用之物,若要記賬那就不可能將賬本藏得極深,陸書瑾懷疑真的賬本就在那個上了鎖的抽屜裡。
掌櫃孫大洪隻有三把鑰匙,一把開店鋪門鎖,一把開自家門鎖,餘下的那一把,就極有可能是開那個抽屜的鎖。
陸書瑾回到舍房時,剛點亮燈就察覺出不對勁來。
她發現中間的大屏風往蕭矜那邊偏了足足有一尺,是深怕她看不出來有人曾來過這裡似的。
好好的掛著鎖,平白如故被人闖了屋子,陸書瑾又慌張又覺得無奈,她先將東西大致檢查一遍發現什麼都沒丟,唯有桌子上多了一個東西。
是一封面皮沒有寫字的信,她關上門點了屋中所有燈,坐在桌前將信打開,裡面隻有一張紙。
展開之後,率先看見紙上神似楷書卻又帶著幾分不羈氣息的字體,撇捺之間充滿肆意,卻寫得相當漂亮。
隻是字的內容她不大懂:
落花:瘟肉,手絹:常肉。日:四十,月:三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分別對應:壹貳叄肆伍陸柒捌玖拾。
旁的再沒有了,她疑惑地來回看了兩遍,都沒能找出其中能看懂的地方,不得其解,最終隻能將紙折起來隨手壓入疊放的書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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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書瑾第二日想了個辦法,她吃早膳的時候,問食肆的廚子買了些面粉包在帕子中,晌午回了一趟舍房,將面粉倒入小盒子中又兌了水,揉得黏黏糊糊的,蓋上一層布。
待下課回去,那團面就發好了,變得軟軟的,可以捏成任意形狀。
陸書瑾揪下其中一團包在帕子裡,像昨日一樣換了衣裳出學府前往肉鋪,隻不過今日她特地在酒樓前停一停,買了幾兩聞起來就香的上乘酒,花了她不少銀子,想起來心就一抽抽的疼。
她去店中時,孫大洪已經喝得半醉,呼嚕打得震天響。
陸書瑾將小酒壇擱在桌上,並沒有叫醒他,而是搬了個凳子在店門口坐著玩。
此時天還沒黑,路邊幾個店鋪的老板嗑著瓜子站在邊上闲聊。
“你說咱們城西的人是惹了什麼太歲,怎麼怪病就接二連三地出呢?”面館的老板嘆道。
“我看八成就是傳染病,隻不過須得接觸多了才能染上,不然怎麼一病病一戶呢?”嗑瓜子的老板娘說。
“別提了,前頭巷子裡住得王家人,一家七口全給染上了,這幾日皆在醫館躺著??x?,也不知病情如何了。”
“沒用嘍,跟上次李家的人一樣,救不了了唄。”
“你積點口德吧!”
陸書瑾坐著聽,聽了有一會兒之後又站起身出了門去,她依稀記得醫館離這裡不遠,往前走了約莫百來步就到了。
醫館的門面不大,才十月份就垂著厚重的簾子,陸書瑾撩開簾子走進去,一股濃鬱的藥草味道就撲面而來,還有此起彼伏錯落不斷的咳嗽聲。
她定睛一看,就見醫館的大堂內並著不少簡易的板床,上頭都躺著人,身上蓋著厚厚的衣裳或是被褥,層層疊疊隻露個頭來。
這不過才十月,怎麼就整上過冬的架勢了?
臺後的老郎中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問道:“小伙子,來瞧什麼的?”
陸書瑾走過去,並未落座,隻是問道:“老先生,這些人為何身上改了那麼多層東西?”
老郎中還算溫和,並未趕她走,而是道:“病了,畏寒,有什麼就蓋什麼。”
陸書瑾道:“什麼病啊?”
老郎中喝一口茶水,拖著蒼老的聲音慢慢道:“瞧不出來是什麼病,渾身發熱而生寒,皮膚紅腫,脖子生瘡,瘡爛了,人就沒了。”
“不會傳染?”陸書瑾又問。
“老夫還沒染上,就表明暫時沒有傳染性。”老郎中道:“我這小破醫館,這些日子收了有二十來個,死了大半抬去義莊,官府不管此事,小伙子若是惜命,就別瞎打聽,趁早離去吧。”
陸書瑾恍然想起先前她拿著二十兩銀子找到容婆,拖她央女婿的好友辦事時,那捕快在城南捕房當值,當時說是無故病死了幾例,懷疑是瘟疫便一直緊急排查,她問道:“是不是城南也有這種情況?”
老郎中道:“不曉得嘞,應當是有的吧,義莊都放不下了。”
陸書瑾疑惑問:“這麼大的事,何以城中一點風聲都沒有?”
“燒了唄。”老郎中道:“死了就燒了,剩一把灰,能有什麼風聲?”
陸書瑾的心涼一大截,沒再繼續問,轉身出了醫館。
這若真的是瘟疫,傳染性強烈的話,恐怕雲城將要遭受滅頂之災。
陸書瑾心神恍惚,回到肉鋪的時候就看見孫大洪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正倒著她買來的酒喝得正興,一邊喝一邊龇牙咧嘴大贊好酒。
“洪哥。”陸書瑾走進去,喊了一聲。
陸書瑾買的是醇厚的烈酒,再加上孫大洪本身就半醉,現在已喝得相當迷糊了,不知把陸書瑾認成了誰,口齒不清道:“小吳回來了?”
陸書瑾沒有糾正,隨意應了一聲就去了臺後,翻出賬簿開始誊抄,孫大洪在那頭一邊喝一邊說話,嘟嘟囔囔不知道說什麼,倒酒的手都開始晃個不停。
“小吳啊。”他突然喊了一聲,長長地嘆氣。
“小吳是何人啊?”陸書瑾頭也不抬,接話問他。
“記賬的!”孫大洪答。
“怎麼了呢?”陸書瑾又問。
“死了!”孫大洪道:“被亂棍打死,手骨全敲碎了!”
陸書瑾筆尖猛地一頓,墨跡在紙上暈染開,她穩了穩心神,佯裝鎮定道:“被誰打死的?”
“還能有誰?”孫大洪不肯說了,重復著一句話,“還能有誰,還能有誰……”
還能有誰?少東家唄。
上一個賬房先生是少東家安排來的,如今死了卻說是辭工,顯然是被齊銘給處理了。
陸書瑾發覺自己的手有些顫抖,一時抄不了字,便擱下筆緩和情緒。
這時候孫大洪搖搖晃晃站起來,扶著櫃臺慢慢走著,嘴裡唱著不成調的曲兒,從陸書瑾的身後繞過來往躺椅上一歪,閉著眼睛哼唧。
沒一會兒,他就又打起呼嚕來。
陸書瑾先是耐著性子等了好一會兒,然後出聲喊道:“洪哥,洪哥?”
連喊幾下,孫大洪沒應聲,呼嚕聲絲毫沒有減弱,陸書瑾就從袖中拿出帕子包好的面團,面團已然不再軟和,呈一種半幹的狀態,不用力則完全捏不動。
她小心翼翼地湊過去,放低了呼吸聲,蹲在躺椅旁,輕輕撩起孫大洪的上衣衣擺,腰間掛著的那三個鑰匙就露了出來。
孫大洪忽然一個高昂的呼嚕聲,將陸書瑾嚇了一大跳,暗道男人為何打呼的聲音這麼大?她竟不合時宜地想起蕭矜睡著時的呼吸,綿長穩健,有一種別樣的安靜。
陸書瑾抬眼見他完全沒有要醒的跡象,便手上動作飛快,將鑰匙往半幹面塊往上使勁一摁,當即拓印出形狀來。
面團被她分為三個,三把鑰匙各印了一下,做完這些她趕忙拿著面團退離,小心包好之後放入袖中,再坐回自己的位置將剩下的一些賬目抄完差不多天黑。她留了張字條給睡得天昏地暗的孫大洪,自個坐拉車回去了。
面團放在窗邊吹了一夜,第二日早起一看,已經硬邦邦的,上頭拓印的鑰匙痕跡極為清晰沒有變形,這樣就算是成了。
她一早趕著天蒙蒙亮就出了學府,城中人大多早起做生意,陸書瑾尋去鎖店,將面團遞給老板,要他按照拓印打三把一模一樣的鑰匙出來。
這不是個難活,但老板見陸書瑾細皮嫩肉長得稚嫩,獅子大開口要了她一兩銀子,左右還不掉價錢,又要趕回去上早課,陸書瑾隻得咬牙給了,心裡滴血,走時瞪了這家店鋪的牌子一眼。
好,記下了,老五賣鎖。
結果早課還是去遲了,趕到門口的時候,丁字堂的人皆盯著她看。
陸書瑾路上走得急,停在門口是呼吸急促,白皙的臉上帶著一層紅潤,院服都沒來得及換,身上穿著深灰色的布衣袍。
這幾日蕭矜與她在學堂之中一句話的交集都沒有,學堂中的人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先前還以為她會尋著蕭矜和好,但知曉她去了齊家鋪子打闲工之後,便都認為陸書瑾已經沒有那個機會了。
這會兒見她著急忙慌地趕來,前排一個男子噘著嘴吹了一聲口哨,譏諷道:“大學子,你走錯地方了吧?”
陸書瑾腳步一停,疑惑地看向他,“我?”
那男子剛張嘴,約莫是要狠狠嘲諷陸書瑾一番的,但他面色卻猛地一變,朝陸書瑾的身後望去,立即噤聲。
丁字堂的早課沒有夫子,先前聊得正熱鬧,但這會兒聲音一下小了許多。
陸書瑾有所察覺,轉頭看去,就見一襲赤紅衣袍的蕭矜站在門邊,正伸手將掛在門上的木牌拿起來看,語氣輕懶,“不是丁字堂嗎?這我還能走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