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曠學,毆打同窗,不寫策論,劣跡斑斑,但在海舟學府重視的拜師禮上,他還是被挑選為領隊,與喬院長像嘮闲話似地交談。
陸書瑾心想,這世道哪有“平等”二字?
姨母能為一筆銀錢而不過問她的任何意願,就將她許配給年過三十的瘸子,這書院之中也多的是人憑著家世財富隨意欺壓弱小。
陸書瑾盯著蕭矜,許是時間有些長了,蕭矜察覺到了什麼,轉頭看來捉住了她的目光,兩人隔著遙遙距離視線對上,陸書瑾在片刻停頓後先扭頭看去別處。
甲字堂最先進入禮祠,陸書瑾淨手行過香爐,在進門前接過夫子遞來的三炷香,平舉於身前,領著身後的隊伍不徐不緩地走進去。
三尊石像下站著海舟學府的夫子們,皆是神色嚴肅,喬百廉站在正中央,面容慈祥溫和,看著陸書瑾時滿含笑意。
陸書瑾舉香上前,恭敬行禮,身後眾人也齊齊效仿,拜過三大禮,她起身將香插在臺前的爐中,就聽喬百廉道:“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求學道路上自然布滿荊棘,困難重重,不論失意得意皆是尋常,諸位隻切記,堅定向上的初心,不懼求學的艱苦,方得始終。”
“學生謹記先生教誨。”學生們齊聲道。
行過拜師禮,仍由陸書瑾帶隊,從禮祠的側方小門陸續出去。出了門後氣氛就松散起來,學生之間小聲交談著離去,陸書瑾卻往旁走了幾步,停在了一個寶塔似的香爐旁,負著手仰頭細細端詳。
她如此站了許久,吳成運從前門繞了一圈沒找到她,便又重新回到後門來,發現她還在那個位置一動不動,便走來對她道:“陸兄,你站在這裡做何?”
陸書瑾原本就是隨意看看,但還真讓她發現個有意思的,她伸出手往寶塔頂上一指,說道:“你看,香爐頂上的東西,原本應當不是這個。”
那寶塔似的香爐頂上呈圓形,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遊魚,魚頭皆朝著爐頂的方向,而爐頂上則是一朵綻放的蓮花。
吳成運看了又看,疑惑道:“這蓮,不就是咱們海舟學府的徽印嗎?雕在爐頂上也屬正常。”
陸書瑾卻搖頭,正要說話,卻聽得身後響起聲音:“看什麼呢?”
兩人同時轉頭,就看到蕭矜正雙手抱臂緩步走來,季朔廷落在後頭兩步,這話是他問的。
兩人身後的丁字堂學生正陸續離開,顯然是剛行完拜師禮從後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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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近處,陸書瑾就聞到了若有若無的煙香氣息,像是方才行拜師禮時燃的香和另一種香混在一起的味道。她將蕭矜仔細一打量,發現蕭矜確實是重視這拜師禮的。
羊脂玉冠,織金腰帶,還帶了兩塊雪色的玉佩墜著銀白的長纓,走起路來纓隨風動,玉佩卻不響。
難怪喬百廉見了他便露出滿意的神色,蕭矜雖然平日裡不幹人事,但趕上正經時候還真有名門少爺的模樣,站著不動時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像混日子的紈绔。
吳成運膽子不大,光是看著蕭矜走來就已經心生懼意,還沒等兩人走到跟前,吳成運就縮著脖子轉頭快步離去。
蕭矜看著他像避鬼似的避著自己,露出個好笑的神色,也沒計較,在陸書瑾旁邊站定,抬頭望向蓮花,沒說話。
季朔廷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柄玉骨扇,又搖了起來,“你知道那地兒原本是什麼東西嗎?”
陸書瑾道:“應當是門吧?”
季朔廷訝異地看她一眼,“什麼門?”
陸書瑾的目光就在遊魚上滑過,說:“自是鯉魚都追越的龍門。”
鯉魚躍龍門也正象徵著學生們能如願金榜題名的美好寓意,所以陸書瑾怎麼看都覺得魚頭所向之處,不應該是蓮花。
蕭矜這時突然開口:“這上頭的蓮花可大有來歷。”
陸書瑾也正琢磨著為何那的小雕換成了蓮花,聽他一說頓時頗感興趣,順著問:“有何來歷?”
季朔廷往邊上繞了一圈,笑說:“去年拜師禮,這香爐就擺在禮祠堂的正門前,我與蕭矜做賭,看誰能在五十步之外擊中那上面的龍門雕像。”
陸書瑾咋舌,“那龍門……”
“自然是被我打了個稀巴爛。”蕭矜的下巴都要揚到天上去,輕哼一聲,語氣像是頗為得意。
陸書瑾嘆為觀止,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感嘆蕭矜的臉皮是厚到了什麼地步,才能一本正經地說這上頭的蓮花大有來歷的,還是驚奇他混球的程度,竟會在拜師禮當日打爛這鼎香爐。
“那喬院長當時定會氣死。”陸書瑾喃喃道。
“差點氣撅過去。”季朔廷失笑,“後來他被罰連續一個月在下學後去喬院長的書房抄寫半個時辰的文章,才算是贖了過錯。”
後來那稀巴爛的龍門再無法復原,喬院長沒辦法,隻好請匠工雕了蓮花接在上頭,將香爐挪到了禮祠的後門,一放就放了一年。
“厲害。”陸書瑾說。
“什麼?”蕭矜偏頭看她。
“隔了五十步遠,竟然能將香爐上面的小雕打碎,蕭少爺射術了得。”陸書瑾問,“用的是什麼,弓箭?”
季朔廷答:“彈弓。”
陸書瑾眸光一閃。
蕭矜卻是不甚在意地牽了牽嘴角,盯著陸書瑾道:“用不著這些無用的奉承,說吧,尋我是為何事?”
陸書瑾與他對望,沒有立時回應,沉默了片刻。
季朔廷見兩人都不說話,便主動開口笑蕭矜,“分明是你看見他們二人在這裡談論香爐才主動找來,怎麼還說別人找你?”
蕭矜就道:“你今日一直盯著我,難道不是有話對我說?”
陸書瑾發現蕭矜並非別人說的那樣草包無用,至少他在這方面還是很敏銳的,她停在香爐邊那麼久沒走,其實就是在等蕭矜。
她微微抿唇,點了點頭。
季朔廷驚訝揚眉,“還真有事?”
“若是想讓我為你撐腰解決那個死胖子的事,那你就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我不喜管闲事。”蕭矜說著,面上的表情就淡下來,“我先前揍他,也不是為你出頭,不過是手痒了想揍人而已。”
陸書瑾揚起微笑,“我怎敢勞煩蕭少爺,隻不過雖說你那日並非是為我動手,但的確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x?,且先前在學府門口你曾用一錠銀子賠了我的包子錢,家教森嚴,不可白受蕭少爺恩惠,我便打算為蕭少爺寫一個月的策論,抵還恩情。”
蕭矜顯然是沒猜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有一瞬的意外,隨後又道:“聽說你是喬院長親自監考閱卷招收三個寒門學生之一,我可沒能耐寫出你那些文章的水準。”
陸書瑾早就想好應對之語,“前幾日我擅自做主為你寫了唐夫子罰的三章策論,似乎成效不錯,夫子們並未發現由我代筆。”
蕭矜揚眉驚訝道:“我說那日唐夫子怎麼莫名其妙誇我文章有所進步,原來是你寫的?你倒是有兩把刷子,這都能瞞過。”
她看著蕭矜的神色,感覺有些奇怪。先前在樹下喬百廉說到他罰寫的文章有進步的時候,蕭矜側頭看了她一眼,像是已經猜到是她代筆而下意識投來的目光。
但此時他聽聞這事後卻一臉訝然,壓根就是不知的模樣。
陸書瑾一時間分不清楚他是裝作不知,還是當真不知。
“那你又如何能保證每一次都能瞞天過海?”蕭矜問。
這個也難不倒她,“我可模仿蕭少爺的字跡,保證旁人瞧不出破綻來。”
蕭矜平日裡見多了諂媚的人,那些人不是給他端茶倒水捏肩揉背,就是跟在他身邊吆五喝六壯他威風,這還是頭一回有人說要幫他寫文章,他自個也覺得稀奇。
再且說他平日裡也煩寫那些破爛玩意兒,偏偏喬百廉又隔三差五地抽查他,每次都應付得煩躁,有人幫寫當然是最好。
他贊許地拍了拍陸書瑾的肩膀,一口答應,“那上午下了學你就來丁字堂尋我,我給你幾篇我以前的文章,你拿回去好好琢磨。”
陸書瑾見他答應,心中也欣喜:“好。”
蕭矜不知道她高興個什麼勁兒,但也沒興趣多問,伸了個懶腰轉身離去。
而季朔廷卻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晃著扇子直樂,走之前還深深看了陸書瑾一眼。
他快走幾步追上蕭矜,好奇問:“你當真不幫他解決劉全的事?”
蕭矜嗤笑一聲,聲音漸遠,“你當我是東城廟前的施粥僧人?誰的事我都要管一管,我就這麼闲?”
陸書瑾雖聽見了,面上的表情卻沒什麼變化,見兩人走遠,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這才從禮祠後門離開。
她回去之後當然免不了被吳成運一頓追問,陸書瑾打著太極回答,並未將這事透露他半分。
而吳成運卻越發覺得她奇怪,心想難不成陸書瑾還真能與蕭家嫡子結交?
但人人都知道蕭小少爺的那些狐朋狗友皆是有家世背景,但凡身世差了些他都看不上眼,懶得搭理。
陸書瑾又有何能耐擠進去?
蕭矜愛玩,那些人也就陪著蕭矜玩,待到了年齡出了學府,家中自有人為他們那些少爺鋪好路,即便是一輩子當個廢物混吃等死也比世上大多人過得好,那是天生命好。而他們,出身貧寒,沒有任何背景,若想出人頭地,科舉是唯一的機會。
吳成運又嘆一聲,暗道陸書瑾糊塗。
陸書瑾全然不知她這個同桌的滿心憂慮,隻等著下學的鍾聲敲響,而後前往丁字堂。
兩個學堂之中有些距離,陸書瑾趕去的時候,蕭矜已經有點等得不耐煩了。
她走進去一瞧,堂中的人走得七七八八,蕭矜則坐在最後頭,將長腿隔在前排的桌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
而他那些小弟則圍坐在四周,有的坐在桌子上,有的蹲在椅子上,正七嘴八舌地討論,吵鬧之中,蕭矜是最安靜的那個,他低著頭不知道正在思量什麼。
季朔廷最先看到她,道一聲,“來了。”
頓時學堂中的討論聲停下,所有人同時朝門口望去,蕭矜也抬起頭,眉間隱有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