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銀子是實打實給我了。客棧也修了,供學子趕考免費居住,何來利用 ?」
「好事是他們實打實做了的,好名聲也是他們應得的。」
「可是——」福貴還想爭辯。
我提起手,戳了戳他的額頭:
「論跡不論心。人家好事都做到了底,你還想怎麼樣?」
「做好事就單單純純地做好事,就不應該求報答!」福貴說。
「那可隻有聖人才能做到了。」我攤手,
「這天底下哪來這麼多聖人呢?」
福貴又沉默了。
第二日,他看著「金榜樓」的眼神愈發復雜,隻是再無不屑。
七 、
又過了兩年,我二十二歲了。
一轉眼,福貴就在我這做工做了兩年半。
這兩年半裡,他身子抽條了不少。年頭剛做的伙計服,年底就不合身了。
他家中似乎出了些變故,來我這幫工的次數越來越少。
我打聽了幾次,見都被他搪塞過去,也就不再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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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年底發月錢時,甚至還比去年厚了一倍。
福貴掂著重量,覺得不對。
年底了,不少伙計都要返鄉過年。
為了給大家踐行,晚上,我下廚炒了幾個菜,拿出店裡最好的酒,熱熱鬧鬧地擺 上了一桌。
三年過去了,院子裡的那顆小樹似乎粗壯了不少。
北風呼嘯而過,吹散了樹椏上積沉的雪堆。
酒過三巡,大家都昏昏欲睡。
福貴扯了扯我的衣角,偷偷問我是不是發錯了月錢。
「沒發錯,」我笑著回他,「你放寬心,好好處理家中事。」
「你隻記住一點,若是家裡出了變故,再來我這餛飩鋪做個店小二也沒什麼不好 。」
從前店裡有一對夫妻幫工,老家遭了難,哭著來向我辭行時,我也給這樣他們 多發了一個月的月錢。
再告訴他們若是無處可去,隨時都可以再回來。
餛飩鋪子的生意蒸蒸日上,多幾個伙計還是養得起的。
福貴哭笑不得:「哪裡就至於到這個地步。」
十七歲的少年人,雖然臉龐還有些稚嫩,可行事作風卻愈發果敢沉穩。
他向我請了幾個月的假,說是父親病重,他要回去侍奉。
八、
過了年關,又是二月春闱。
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聖上病重,春闱由太子主持。
聖 上愛重發妻,太子是中宮嫡長子,地位尊崇。
隻可惜,先皇後早逝,太子母家式微。
劉貴妃出身世家名門,又接連誕下幾位皇子,對皇位虎視眈眈。
之前坊間也有傳言,說聖上對二皇子也十分器重,想要改立太子。
可現在聖上派太子主持春闱,足見這都是些無稽之談。
這些大事影響不到普通老百姓。
春闱將近,全天下的考生紛紛入京。
隻是今年,有錢的考生放著東西城的會館不住,一定要先來金榜樓。
可惜,越是有錢,這金榜樓越是難進。
「公子請回吧,您頭上戴著的這顆珍珠價值何止千金,恕小店不能接待。」
「公子請回吧。」
「 公 子 . . . .」
春闱期間,金榜樓隻接待進京趕考的學子,還必得是家境貧寒。
短短一天,金榜樓的掌櫃的一直在勸退那些一看就身價不凡的學子,說得口幹舌 燥。
可勸退了大部分,還是不夠。
小小一個金榜樓,容不下天下貧寒學子,庇護不了天下勞苦百姓。
李叔家的宅子風水好,三年前出了狀元,早就被有錢人家花大價錢買了去,供自 家弟子讀書備考。
可沒了李家,還有其他人家。
周圍趙叔家、齊嬤家、錢大娘家的通鋪裡,也擠滿了進京趕考的學子。
依然是陰暗的房間,酸臭的鋪蓋。
隻要十文錢,就能住一晚。
第二天一早,宋珠餛飩剛開張,香飄十裡。
熟悉的街角,又有幾個人偷偷摸摸地站在那裡,伸著脖子張望。
我嘆了口氣,像是三年前一樣,對著他們招招手。
「來吧,我這能赊賬。」
九、
會試結束後,京城裡鬧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兵禍。
聖上駕崩當晚,有人帶兵夜闖宮門。
宮裡鬧得厲害,京城也不太平。
有劫匪趁著兵禍闖進京城,劫掠富戶。
可東西城的達官顯貴人丁興旺,護衛家丁人多,他們衝了一晚上,也沒衝破幾家 的大門。
有幾個心思快的,立刻衝著南城來了。
南城的老百姓勢單力薄,一家子四五口人,一刀就能砍死。
雖然普通人家手裡沒有幾兩銀子,可總比白來一趟要好。
謝知學,和之前在我這赊過賬的一些官員提前給我捎了信。告知我要緊閉門戶, 有的還送來了幾個護衛。
我提前聽到消息,立刻召集附近的街坊鄰居,以及住在他們那的學子來到餛飩鋪 避禍。
陳家也往金榜樓派了不少護衛。
那幾個劫匪看到這附近人多,也不敢硬闖,倒是有驚無險地過了一晚。
宮裡的局勢也塵埃落定。
鬧事的是劉貴妃的幾位皇子。
他們不滿聖上讓太子繼位,想要刀挾聖上,逼他修改遺詔。
多虧太子早有準備,早早送詔書給京城百裡之外駐扎的軍隊統領,命他來勤王救 駕。
見太子如此沉穩,聖上在欣慰中離世。
之後,新皇登基。
幾位造反的皇子伏誅,劉貴妃自盡,劉家滿門抄斬。
菜市口血流成河,京城中人人自危了好些日子。
可轉眼,又被會試放榜的喜悅衝淡。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年的狀元又是在我這餛飩鋪子赊過賬的學子。
殿試上,新皇一聽他說起,自己因為家境貧寒,隻能住在南城集市口,還在宋珠 餛飩赊過賬,就笑出了聲。
他指著已經官至戶部侍郎的謝知學,笑道:
「連著能出兩屆狀元,這鋪子倒真真是個風水寶地。」
十、
有了新皇這句「風水寶地」的誇獎,宋珠餛飩更是門庭若市。
不知道是誰把我尚未成親的消息傳了出去,倒引得不少人登門求親。
想來見我的人太多,我隻能躲在後廚幫工,少在店裡出現。
直到某日,伙計來後廚找我,說是有舊人來訪。
我擦著手走出去,發現一魁梧偉岸的漢子坐在店裡。
他生得濃眉大眼,眼睛隨意一轉,都能把小孩嚇哭。
有他在,店裡的客人都快跑光了。
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條刀疤,刀疤像是條猙獰的巨龍,一直蜿蜒到袖子裡。
「蔣大哥?」我驚喜道。
那漢子一回頭,看見我,臉上兇氣頓消,直接笑開了花。
「宋家妹子!」
這漢子名叫蔣鶴鳴,原是走鏢的鏢師。
五年前,他帶著一群弟兄來京城送貨。
誰想到貨送得順利,主人家卻在京城出了事,抄家流放。
尾款拿不到不說,就連那一箱東西也被官府扣押,作為罪證。
鏢師來錢容易,他們隨身帶的銀子剛進京就被揮霍一空。
付了住宿錢外,他們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差點連飯都吃不起。
我看他們有點可憐,便赊了他們幾天的餛飩錢。
沒過幾日,這幾人就找到了新的活計,把餛飩錢補上了。
之後,又是幾年不見。
蔣鶴鳴指揮著人抬著幾大箱子禮物進來,堆在了鋪子裡。
箱子一打開,竟然都是些白花花的銀子。
我驚了。
「這是做什麼?!」
蔣鶴鳴卻混不在乎。
「妹子,大哥是個粗人,也沒有那些個什麼文人墨客的騷勁。」
「大哥救駕有功,被封了寧昭侯,這些銀子都是皇上新賞的。」
「你當年幫了大哥一碗餛飩,足以看出來你是個心善的。這世道再不公,總不能 好心人還沒有回報吧!」
「這些銀子你安心收下,日後有什麼困難就來找大哥。」
「日後你出嫁了,大哥家就是你的娘家!」
「我倒是要看看,誰還敢為難我蔣鶴鳴的恩人!」
「——寧昭侯這話說得,朕愛聽。」
他話音剛落,福貴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口。
他身著一身紫金錦袍,手握一把折扇,微笑倚在門口。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蔣鶴鳴一聲驚叫:「畢下?!」
十一、
朕?
陛下?
福貴就是新皇?
我的腦袋亂哄哄做一團。
可在腦海深處,卻有一道聲音感嘆道:果然如此。
這想法曾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可卻因太過驚世駭俗,被我按在思緒深處,再 不曾提起。
皇帝一到,蔣鶴鳴就像是見了貓的耗子一般,闲談了幾句就溜走了。
剩下我和皇帝坐在鋪子裡。
鋪子周圍被護衛攔住,無人敢靠近。
兩兩相對,俱是無言。
好半天,我才想起來該行禮,於是手忙腳亂地跪下:
「民女參見陛下。」
「诶诶诶,行了行了!」皇帝連忙把我扶起來,「咱倆之間,沒有這麼多虛禮。 」
他扶我坐下,也不寒暄,徑直問道:
「朕今日來找你,是有一件要緊事要問。」
「宋珠,你可知前朝的宋太傅?」
宋太傅 . .
「宋太傅是先帝帝師,放眼天下,無人不知。」我的語氣艱澀。
「是,」皇帝嘆了口氣,「可就算是帝師又如何?十五年前,劉家勢大,捏造了 宋太傅通敵賣國的假證據,硬是逼得宋太傅家破人亡。」
「宋家男丁皆抄斬,女子無論大小,一律充為娼妓。」
「朕一早便知曉,你的母親曾是宋夫人的貼身侍女。到年歲後,便被放了身契, 又賜了金銀田契,送她出嫁。」
「宋夫人對你母親有救命之恩,你母親感念宋夫人恩義,改姓宋。你生父早逝, 母親又和夫家恩斷義絕,便改了你姓宋,取名宋珠。」
_...是,」我垂下頭,「陛下查得一清二楚。」
「那麼你呢?」皇帝又問,「你是宋珠?還是宋瀾聲?」
十二、
宋瀾聲。
這三個字聽得我一陣恍惚。
近十年來,再也無人喚過我這個名字。
隻是依稀的記憶間,父親母親曾經溫柔叫我一句:「瀾聲。」
宋家詩書傳家,我是最小的女孩。上有兄姐,對我多加寵愛。
父親也有姬妾,可母親寬厚,後宅和睦,從不見勾心鬥角。
直到七歲那年,宋家塌天大禍,男子抄斬,女子充為軍妓。
宋家的女眷都被關在詔獄深處,等候發落。
暗無天日的監牢裡,母親抱著我,縮在角落。
「瀾聲不怕,」她摸著我的頭發,明明聲音打顫,卻還是硬作堅強,「娘一定會 保護好你的。」
「夫人?夫人!」
一聲輕呼打破了這片寧靜。
「婉娘?!」母親連忙衝到欄杆邊,淚水瞬間流了滿臉,「你怎麼來這了?快回 去!宋家沒救了,不能連累你!」
「夫人對我有大恩,何談連累不連累的。」婉娘擺擺手。
她給我們帶來了食盒,裡面的飯菜溫熱精致。
我當時年紀小,又在獄中受了不少苦,抱著桂花糖糕大快朵頤。
看著母親憔悴的面容,婉娘心疼地握住母親的手,「夫人,你金尊玉貴的,如何能受這種苦啊!」
母親慘然一笑,「我和官人夫妻一體,官人去了,我又豈能獨活。」
「隻可惜我的瀾聲,她還那麼小...
說著,她失聲痛哭。
「夫人別怕,」婉娘咬咬牙,像是下定了決心,「我有辦法,一定能救小姐出去 o」
上路前夕,我又一次在詔獄裡見到了婉娘。
她的懷裡,抱著一位和我年歲相仿的女孩。
女孩昏沉睡去,嘴角還帶著笑意。
像是正在作一個長長的美夢。
「這是我的親生女兒,名叫宋珠。」婉娘依依不舍地拂了拂女孩的鬢發。拂著拂 著,她眼眶一紅,發了狠,直接把人從欄杆之間送了進來。
母親大驚:「婉娘?你這是做什麼!」
婉娘卻異常冷靜:「夫人對我有救命之恩,婉娘無以為報。我思來想去,唯有用 我的親生女兒把小姐換出來,以此報恩。」
「詔獄守備森嚴,進出都要搜身。剛剛門口的守衛知道進來了兩人,不可能放出 去三個人。」
「那也不能讓你的親生女兒替瀾聲受過!」母親搖頭。我也抱著母親,不住搖頭。
人立足世間。活,就要學學正正地活。我受苦是我的命數,怎麼能讓人替我受苦 呢?
「夫人別想了,再不換,等一會驚動了守備,我們誰都走不了!」
母親看了看宋珠,又看了看我,一咬牙,竟真的把我往外推。
我嚇得哇哇大哭:「母親!我不去!我死也要和母親死在一起!」
可我還沒哭幾句,後腦勺就傳來一陣劇痛。
視線的最後,是婉娘發紅的雙眼。
等第二日我醒來,發配宋家女眷的車馬早就出了城門。
再也追不上了。
十三、
明面上,我叫婉娘「娘」,婉娘喚我「珠珠」。
私底下,婉娘讓我叫她「婉娘」,叫我「小姐」。
充為軍妓的罪臣家眷,過了風頭後,能使銀子把人贖出來。
婉娘拼了命地賣餛飩,賣了一碗又一碗,終於攢夠了銀子。
她帶著銀子,找了關系,想要把母親和宋珠贖回來。
可她興高採烈地去,卻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宋珠早在隨軍的路上,就因為奔波勞累而死。
母親剛到軍營,就不堪受辱,自盡而亡。
婉娘回家後,發了好一頓燒。
醒來之後,卻像是沒事人一樣。
可我慢慢發現,她的神智有些不清了。
她開始分不清我和宋珠了。
雷雨夜,她抱著我,溫言安慰:「珠珠別怕,娘在呢。」
我縮在她的懷裡,悶不作聲。
婉娘又認錯了。宋珠怕打雷,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