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騰的教室變做了安靜,她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在黑板上書寫著洋字碼。
當兵的看著她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她申請在學校住宿,這裡原本就是她住的地方,學校方面也不願為難她,幹脆把原來的房間拔給了她,反正學校裡的孩子也少。
她撿回來的三個孩子偶爾也會跟著讀書,隻是老大已經成了少年,幹脆參了軍,老二和老三則一直跟著她。
孩子們從未住過這麼好的房子,他們感嘆著,一夜都睡不踏實。
她把跟小少爺的合照重新擺了回去。
一切,似乎都恢復了平靜。
卻有人打破了這樣的平靜。
當兵的跟她求婚了。
她傻了,整個人都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反應過來後,她拒絕了他。
「我比你大五歲,而且,我已經嫁人了,我與我的丈夫,感情深厚,此生不渝。
她對著當兵的這般說道。
當兵的很受傷,垂頭喪氣地走了。
後來,他接受了上面的安排,娶了一名年輕的護士。
護士對她很有意見,總是阻攔當兵的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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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兵的生了幾回氣,說他們之間是純粹的革命同志關系。
護士不服,去學校鬧了幾場,她便逐漸跟當兵的拉開了距離。
幾年的動蕩,再加上天災人禍,到處都是吃不上飯的百姓。
當兵的跟護士生了個兒子,差點兒被餓死。
這時候,是她主動站出來把山上的糧食捐了出來。
當兵的已經又升一級了。
他似乎還是當年那個被她救了的男人。
隻不過,這一回,她救的,是自己的兒子。
護士抱著奄奄一息的兒子,哭著跪倒在她的面前。
她沒什麼表情,隻是感慨老太太雖然不在了,卻一直保佑著她。
山上的糧食,雖然有的已經發霉了,但好歹能吃,因著地形復雜,她迫不得已,又跟著上了回山。
當兵的沉默著跟在她的身後,眼睜睜地看著她靠著這雙小腳,踏平了這條路的一草一木。
他覺得自己有些想哭,卻找不到原因。
老太太祖上選的這個地方,是個天然的儲存環境,幹燥又低溫,人一進去都要冷到打個哆嗦。
看著一袋又一袋的糧食被運了下去,她突然搖搖頭,苦笑著道:「老太太啊,我最終還是沒管住嘴,把這秘密的地方交代了出去..!
當兵的心裡五味雜陳,他說不出表揚的話來,因為這些糧食,本該是她的東西。
可是為了救他的兒子,為了救這裡的百姓,她還是選擇全數捐獻了出來。
他握了握拳頭,隻覺得心裡有一股子說不清的難過。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就這麼不經意間流逝了過去。
小少爺的去向始終是個謎,即便當兵的後來官至高位,都沒能查出來。
她早就放棄了。
在她的心裡,小少爺永遠都是那個鮮活的、陽光的、心懷天下的男人。
他教會她愛和希望。
他也給了她愛和勇氣。
她撿回來的三個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
老大當兵後被派去了外省,後來也當了官兒,卻忙得沒時間回來看她,隻能不停地寫信,因為不好好學習,還有錯別字需要她糾正。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老大故意寫錯字,就為了哄她多給自己寫幾封信。
老二是女孩兒,嫁給了一個警察,兩個人和和睦睦,隻是天天鬧騰著要把她接過去養老。
老三是年齡最小的一個,他進了廠,做了技術員,後來又成了年輕的廠長,空了就往她這裡跑,還像小時候那樣耍無賴撒嬌要她抱。
她無奈地抱著比她高了快兩頭的男人,簡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她這一生雖然活得精彩,卻始終是孤獨的。
還好,有跟小少爺在一起的點滴能讓她回憶。
她嘗試著翻譯了幾本英文書,因為有著濃厚的古典文學基礎,她的文字優美而獨
特,一時之間倒是獲得了不少的贊譽。
隻是,她太老了,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偶爾熬夜看書,還會被人管。
要麼是老二,要麼是老三,現在可不得了了,老二老三的孩子也長大了,反而都把她當成了小孩,隻有她才是那個被管的。
當兵的空了也會過來找她坐坐,兩個人有時候也不說什麼,她忙她的,他看他的。
她知道,自己已經時日不多了。
咳嗽了幾聲,她站起來把窗戶關上了。
二層小樓已經變成了她的私人財產,她用老太太留給她的嫁妝,再加上當兵的裡外周旋,終於將它買了回來。
她按照腦海裡的記憶,把房子恢復成了原本的樣子。
隻是少了很多小少爺曾經自戀的照片,掛滿了大大小小幾家人的相框。
她有時會繡花,給小一輩的孩子們繡衣裳和圍嘴。
老大眼饞,要把自己家孩子送回來,被她打電話好一頓罵,說是要累死她這個老人家。
老大都快五十歲了,這幾年雷厲風行的作風讓人聞風喪膽,卻在她面前假哭說沒人疼愛。
她掛了電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
這個身體已經很蒼老了,老二之前提議要給她把小腳做手術恢復,卻被她拒絕了。
「這一輩子,我因為小腳嫁進來,又因為小腳,讓他維護,讓他萌生了革命的意識,也因為小腳,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現在已經是這個歲數了,就讓我別再為這雙腳吃苦了罷!」
老二的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了下來,摸著她那雙枯樹皮一樣的腳,哭得像個孩子。
她揮散了腦海中的一幕幕,繼續俯在桌前寫著什麼。
又過了幾個月,她在一個深夜與世長辭。
孩子們哭到不能自已,完全不敢相信她撇下這一大家子人,就這麼走了。
他們按照她的遺願,把她葬在了老太太和小少爺衣冠家的旁邊。
來年,她的墳前開滿了花。
24
兩岸恢復聯系後,有一架飛機專門飛向了內地。
其中一個白發蒼蒼卻精神矍鑠的老人幾次激動到坐不住。
他們下了飛機就匆忙跟地方取得了聯系。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焦急地盼望著。
隻有他,手裡握著一條早就看不清顏色的帕子,上面有一朵繡花,因著年數久遠,花朵都已經開了線。
他曾經找人恢復過,卻始終比不上原本的技藝。
這帕子,是他年輕的時候,在某一天從女子房中偷拿的,本以為是個惡作劇,卻沒想到會成為這麼多年,他唯一的念想。
時間過得格外漫長,他終於等來了接他的人。
來人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身材高大,臉型方正。
跟他握了握手,也不多話,便帶著他坐進了車裡。
一路飛奔,他的心也跟著飛了出去。
他見到了那幢記憶中的二層小樓,花園裡的雕塑還是過去的樣子,他記得她曾經因為這樣赤裸上身的雕塑紅了臉。
他踉跄著走了進去,一切都是他夢裡的模樣。
每一個角落,都不曾亂過。
他一寸一寸地撫摸著,已經渾濁的眼球裡,隱隱地滲出了淚光。
「她呢?」
他忍耐了許久,終於問了出來。
身後跟著他的男人似乎也隱忍了許久,男人上下打量著他,嘴唇張了又張,最終,卻也隻是吐出來一句:「我帶您去見她。」
他有些慌亂,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這幾十年的歲月裡,他無數次從夢裡驚醒,想念著那張乖巧的臉,還有那雙被禁
錮的雙腳。
車子又開始行駛了起來,他年紀大了,本經不起這樣的顛簸,跟著他前來的小輩也勸他,休息休息再去吧!
偏偏他等不及要跟她見面。
男人把他帶到了一處祖墳。
他一眼就看到了墳墓上的照片。
那是他跟她之間唯一的合照。
她仰著頭,他側著臉,年輕的容顏上有著滿足的笑。
「周令文之妻..」
他步履沉重,一個字一個字地撫摸著墓碑上的字。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名字,即便是死,她也要把自己刻上屬於他的烙印。
周令文,是他在大陸時的名字。
已經不再年輕的老人抱著墓碑痛哭起來,無論誰來都拉不起他。
中年男人是當兵的兒子,從小就知道,心地善良的姨娘苦守著自己的丈夫,等了那個丈夫一輩子。
而這個丈夫,卻帶著自己的後代,穿著西裝,姍姍來遲。
男人不滿地指責著老人,老人身邊的小輩卻更不滿地反駁了起來。
隨著一句一句的辯解,男人拼湊起了這個老人的一生。
為了革命,他隱姓埋名,假死逃了出去。
又接受派遣臥底在別的黨派,好不容易取得了領導者的信任,本打算大幹一場,卻不想被領導帶去了對岸。
這一去,就是一輩子。
他用的是假名字假身份,所以無人能查到他的出身。
他日復一日地熬著,每天都活在痛苦中。
有女人愛慕他,他本可以接受,並且過著富足安穩的一生,後半輩子有兒孫承歡膝下。
可是他拒絕了。
他深深地愛著對岸的那個女人。為此,他一直孤獨地活在世上。
這些小輩,也是他老友的孩子。
他像個老頑童,跟孩子們相處反倒更像個同齡人,他有著很多奇思妙想,經常帶著孩子們胡作非為,因此,也讓小輩人對他格外尊崇。
這一回他探親,小輩也是擔憂他的身體,特意陪他一起前來,卻沒想到,得到的是這樣一個結局。
老人捧著墓碑,一遍一遍地親吻著,似乎這樣才能宣泄出這麼多年他的思念。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
他不滿這門親事。
她就這麼站在門口,俏生生的,雪白瑩潤的小臉上,滿是倉惶,淚珠卷在長而翹的睫毛上,顫顫巍巍的。
他當時就已經心軟了。
那時候他在想什麼?
他想,這個女孩子看起來老氣橫秋的,一點也不鮮活。
他多想改變她啊!
怎麼就不給他這個機會呢?
墓碑上,她年輕的容顏一如往昔。
再也不會跟他重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