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要問這營中記賬的書記官了。”慕含章端過桌上的茶盞喝了一口,
“書記官?”在一旁一直認真聽著的景韶也忍不住發問,昨晚他纏了半天,君清非但沒有告訴他實情的真相,更沒讓他吃到人,害他著急上火了一晚上。
書記官,就是軍營中負責登記賬冊、書寫調令、掌管書信等等文職的人,軍中一切從簡,這個五千人的營中書記官一共有四個人,除卻寫信、調遣的時候會想起來,平時都沒人注意這幾個人。
慕含章點了點頭,對景韶道:“我查了軍中所有的賬目,以前的且不說,單這一次出徵戶部給撥的糧草錢,賬上就少了近三成,且賬上所記與實際花用也相去甚遠。”
“什麼!”景韶猛地坐直了身子。
慕含章拿出自己這兩天抄下來的部分賬目給景韶看,賬上寫著所有士兵的軍服每季三套,實際上隻有兩套,每日的伙食標準,按照賬上所記,至少是每日都有一頓能吃肉的,實際上七日才能吃一次,而且多數時候隻有米粥和饅頭。
臺下的將士們聞言,表情也凝重起來,右護軍忍不住道:“若君先生所言屬實,那這書記官做假賬,與這毒草又有什麼關系?”
慕含章緩緩摩挲著鵝毛扇的扇柄:“大軍開拔之前,戶部會派人來清查賬目。”
其他的都好說,那對不上的三成賬目可不是個小數。戰馬大批死去,就要及時補充,隻要成王上報朝廷,就又會撥下大批銀兩,到時候使些個偷梁換柱的手段,便能衝銷對不上的賬目。而烏頭草的毒,牲畜中之,會即刻麻痺,渾身發熱,口吐白沫,與馬瘟頗為相似。一旦被斷為馬瘟,這些馬屍就會被焚燒掩埋,不會有人仔細查看的。
待慕含章將所有的分析說出來,整個中帳都靜默下來。
“端的是一條毒計……”左護軍緩緩地說。
“可這些書記本也是戶部指派的人手。”右護軍蹙眉道,戶部這是自己打自己臉嗎?幾個小小的書記官定然沒有膽子做出這般膽大妄為的事,上面定然有高官相護,隻是怎麼看都是戶部監守自盜。
“戶部之中,也不盡然是一條心的。”慕含章嘆了口氣道,這次不知是要派誰來查賬,至少與之前貪墨的人不是一路的,這才逼急了他們,出此下策。
景韶慢慢攥緊了拳頭,軍中生活清苦是眾所周知的,當年他出徵匈奴吃的也跟現在差不多,所以根本意識不到這其中有什麼不對。他終於知道上一世戶部尚書參他克扣軍餉是怎麼來的了,並不是他克扣了銀兩,而是戶部多給他撥了錢,又讓這些錢在他不知情的時候不翼而飛!
“把那幾個書記官統統抓過來!”趙孟氣得直吹胡子,不多時,四個瘦弱的書記官便被抓了過來,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對於這般大的罪名,四人自然不肯承認,仗著自己有官職在身,軍中也不能對他們用刑,便不停地狡辯。
趙孟可不管這些,一腳踹到離他最近的一人身上:“老子天天吃不好,原來都進了你們幾個孫子的荷包!”他這一腳可不輕,被踢的人立時倒在地上吐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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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韶將賬冊狠狠地摔到他們臉上,冷聲道:“不過是小小的書記,還真拿自己當朝廷命官了!本王今日縱然剐了你們,朝中人也挑不出本王的錯!”
這話縱不盡然對,但成王暴戾乃眾所周知,右護軍又冷笑著告訴他們,即在軍中,一切就該按軍法處置。
本就連著幾日提心吊膽,如今這情形怕是回天無力,被趙孟踢的那人掙扎著爬起來率先招供了,其他三人也隻得跟著認了罪。他們也隻是蝦兵蟹將,隻知道自己上頭是個戶部員外郎,再上面就不知道了。
“欺人太甚!”景韶站起身來,就要帶著四人回京城。
慕含章忙拉住他,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茲事體大,非容輕議。”
景韶深吸了口氣:“把這四個人先關起來,你們退下,待本王與軍師商量之後再做定論。”
左護軍親自壓著四人往軍牢去了,趙孟還想說什麼,被右護軍拉走了。
“君清,你想說什麼?”景韶喝了口茶,今日這事他絕不會善罷甘休,縱然延誤了出徵,也要把背後藏著的人統統揪出來!
慕含章看他生氣的樣子,輕嘆了口氣道:“你今日帶著他們進宮,隻會打草驚蛇,父皇為了安撫你早日出徵,也會草草結案。”
字字句句皆是事實,但今日之事已經觸及了景韶的底線,所以非但沒有讓他冷靜下來,反倒讓他心中頓時火起,哗啦一聲將桌上的杯盞推到了地上,眼中帶著怒氣看向慕含章:“那要怎麼辦?難不成要我咽下這口氣嗎?”
慕含章見他這幅模樣,抿了抿唇,沉默著不置一詞。縱然知道景韶不是衝著自己發脾氣,但那雙眼睛中的神情還是刺痛了他。洞房那天,那雙眼睛也是這般看著他……
第四十四章 赤膊
景韶等了半天,也不見君清說話,隻是斂眸沉默著,這片刻的靜默竟奇異的讓他冷靜下來了,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話過激了。
“我沒說讓你咽下這口氣,”慕含章輕聲說道,雙手緊緊交握在膝上,鵝毛扇也落在了一邊而不自知,“這事還須……嗯?”
景韶看著他這幅樣子,頓時心疼不已,走上前去,把那攥得關節發白的雙手握到自己手中,見他疑惑地抬起頭,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我不是對你發脾氣。”怎麼忘了,他的君清有多敏感。
“君清……”景韶蹲下來,仰頭看著他。
慕含章低頭看著眼中滿是心疼的景韶,微微發苦的心突然變得酸酸甜甜,忍不住勾起唇,慢慢湊過去在那雙美目上落下一個吻:“你是我的夫君,對我發脾氣也是應當,隻是既然你自己覺得不該,那以後你若是犯了,就罰你。”
“好啊。”景韶得到了一個主動的親吻,立時心花怒放,自家王妃說什麼都應承下來。
“罰什麼好呢?”慕含章眯起一雙漂亮的眼睛,“就罰三天睡書房,如何?”
“那怎麼行?”景韶立時不樂意起來,把腦袋擱到自家王妃腿上,抱著那勁窄的腰肢晃了晃,“人家夫妻吵架,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慕含章彎著嘴角,任他抱著搖晃。
“因為他們從床頭滾到床尾,行那雲雨之事,若是盡興自然就和好了。”景韶厚著臉皮道。
“又瞎說!”白皙的俊顏紅了紅,慕含章推了推他,“跟你說正經的,今日之事你自己辦不周到,況且出徵在即,也沒有那麼多的精力。所以最好把這事交給睿王。”二皇子日前已經行了封王禮,如今應該叫睿王了。
“哥哥?”景韶支起身子,斂目思索。這朝堂上的彎彎繞,他著實不耐去攙和,這件事涉及到戶部,自己去找父皇頂多把直接做這件事的人給辦了,但哥哥在朝中人脈甚廣,讓他去做,就可能不止是這些了。
“我們本就佔理,自然該趁機得些好處才是。”慕含章勾了勾唇,撿起地上的鵝毛扇給景韶扇了扇,七月的天氣還是如此炎熱,景韶因為這半晌的折騰,已經出了一身汗了。
“你說的有理,我一會兒就去哥哥府上。”景韶被扇子風扇得舒服,便又趴了回去。
“你把這些賬冊和我抄錄的那些都帶上,若是在朝堂上有什麼特別礙眼的人也一並告訴哥哥,”慕含章想了想,又交代了一句,“記得背著他那些幕僚。”
“幕僚?”景韶抬頭,睿王府上那幾個清客他都是認識的,平時見面也都是客客氣氣的,而且很多不光彩的手段都要靠他們想,著實為他們兄弟倆的事出力不少,何故要背著他們?
慕含章抿了抿唇,想起那天在二皇子府看到那幾人來不及收回的敵意:“若是哥哥承大統,這幾個人就必須除去,否則對你不利。”
景韶蹙眉,明白了自家王妃的意思。思慮重的人,就會把所有事往最壞的地方想,那些個人怕是早就勸哥哥防備他了。
慶幸自己沒有一時衝動去找父皇,景韶站起來,把椅子上的人摟到懷裡,上一世就承諾過,若是活下來,就什麼都聽他的,縱然如今的君清不知道,自己也要履行這個承諾,這也是為自己好,畢竟那些個勾心鬥角,縱然重活一世,終還是不擅長的。
帶著四個大活人太顯眼,景韶騎上小黑,獨自朝京城奔去。
慕含章看著那絕塵而去的背影,暗暗告訴自己,應當試著更相信他才行。轉身回王帳,找出那日籤的軍令狀,今日之事可還沒完呢!
“君先生!”左右護軍正跟換洗一新的趙將軍討論這次的事,右護軍眉飛色舞地謀劃著以後可以頓頓吃肉了,轉頭看到站在帳外的慕含章,忙止住話題,恭敬地叫了聲先生。
因著天氣炎熱,幾個大老爺們也不怕人看了去,帳篷的門簾是大敞著的,慕含章剛走到門前,就被裡面的人發現了。
趙孟看到慕含章進來,有些不自在的站起來:“軍師來,有什麼事嗎?”
慕含章緩緩踱步進去,從袖中拿出了那一紙契約:“將軍可還記得這個?”
三人看到軍令狀,頓時變了臉色,當時趙孟說的可是輸者與那幾人同罪,那些人雖然沒有被殺,卻也因為玩忽職守各挨了二十軍棍,如今想來,軍師在中帳裡特意強調幾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就是算到了這張軍令狀。
“我老趙向來說話算數,願賭服輸!”趙孟說著脫掉護身的銅甲,就要去挨軍棍。
右護軍忙解圍道:“軍師,趙將軍不過是一時意氣,您莫與他計較。”這行軍在即,將軍挨了軍棍可是要耽擱行程的,以趙孟的性子定然會硬扛著騎馬,趕到西北去怕是根本就打不得仗了。
慕含章看著右護軍,冷笑道:“敢問護軍,若是今日是在下輸了,這軍令狀還是不是一時意氣?”
右護軍聞言頓時語塞,以趙孟那不依不饒的性子,若是軍師沒能查出真兇,縱然有王爺護著,他也定然不能善罷甘休,一群武將如此欺侮一個文弱書生,著實不光彩。
“你不必說了,我趙孟頂天立地,絕不抵賴!”趙將軍推開右護軍,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好!”慕含章將軍令狀遞到趙孟面前,“將軍果然真英雄,這軍令狀上怎麼寫的,將軍就會怎麼做嗎?”
“那是自然,”趙孟一把拽過那張紙,低頭看去,“縱然是要我老趙的腦……”
說話的聲音戛然而止,趙孟瞪大了眼睛看紙上的字,右護軍好奇不已,也湊過去看,上面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的寫著,若軍師未能查出真相,則與案犯同罪,若查出,則趙孟脫光了上衣,圍著整個營地跑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