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望:“……”
她發現自己著實跟不上徐行之的思路:“就……直接打嗎?”
曲馳與周北南顯然是知道徐行之的計劃的,前者溫聲地與周望解釋道:“我們已商量出了辦法。到時候你跟我們一起走便是。”
雖仍是不解,但周望至少聽明白,今夜便是替曲馳報仇之時。
她扭身便跑,徐行之在背後叫她:“哎,不吃一點兒?”
周望遠遠地撂下話來:“不了!我去找眾位師兄!叫他們在殿前等著!”
少女吧嗒吧嗒地跑走,留下一串清脆且歡快的足音。
徐行之凝望著她的背影,唇角微微下落。
……這世上沒有一個女孩應該為要去殺人而感到快活。
一切終了後,徐行之決定要讓周望能夠漸漸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孩兒,不是一樣兵器。
在徐行之發呆時,周北南已湊到他碗邊,勻了他幾筷子細面:“……就兩筷子,多了沒有。……懶死你算了,就不會去廚房盛?”
徐行之回過神來,涎著臉伸著碗道:“這麼少?你喂貓呢。”
周北南啐了他一口:“喂狗。”
徐行之坦然至極:“汪。”
曲馳:“噗。……咳。”
周北南為他的不要臉呆了一呆,繼而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心滿意足地又添了幾筷子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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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之一邊吃面一邊想,這是北南自父親逝世後第一次笑出聲來,這狗當得挺值。
這般想著,他將碗中面風卷殘雲地食盡,隨後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走唄。”
丹陽峰兩日前落過一場小雪,雪落地即融,倒是把闔山上下清洗一淨,像是美人精心描摹的眉黛,天邊再添上一輪牙月,還真有那麼點皎華濯心的意味在。
褚堡主自是無心行賞月風雅之事的,他守著一座被他雕成銅骨鐵皮的山,心中惡毒地期待著徐行之他們的到來。
如今遏雲堡、黑水堡及七八個小宗派的骨幹均龜縮在丹陽峰中,弟子們點著松明火把,穿梭不息,把整座山都照得沒了陰影。
獨身一個坐在殿間時,不知怎的,褚堡主又想到了曲馳,想到了那俊秀青年被敲得鮮血橫流的腦袋和一隻青痕斑駁的手,越想越志得意滿。
十三年前被他踐踏進泥土裡的人,現在還想要爬起來騎到他的頭上去?
真是白日做夢!
相對於外面的喧鬧吵嚷,丹陽峰的藏經閣裡倒是靜得像是座墳,偶有如豆燈火被衣襟撩動,也很快會平靜下來,其間有七名弟子安然自若地整理書籍。
他們是真正的丹陽峰弟子,十三年間把自己困於書齋,整理典籍,把蒙塵的書籍一一煥然,也幾乎將自己坐成了蒙塵的禪僧。
在得知徐行之他們遁出蠻荒的消息時,褚堡主在他們身上很打了一番主意。然而這七人,殺掉以儆效尤,顯得太過小題大做;拿出去做籌碼,這幫人又統統是沒什麼品階的中階弟子,分量不夠。
扔出去煉陣倒是可以,但他們一死,山中便再無人看守藏經閣。這是個頂苦頂無聊的差事,這幫人不做了,褚堡主一時竟想不到有誰可以接替他們。
褚堡主左思右想,幹脆饒了他們一條性命。左右山已被封了,他們也出不去,不怕他們通風報信。
其中一名弟子正在手抄一份孤本。
他在燈下翻過一頁書,突覺面前生風,書架藏冊上系著的碧色絲绦統一地哗啦啦響起來,抖得像是春日受風的柳葉。
他護住書頁,疑心是窗戶沒有關好。
然而等他抬目看去,整個人便僵成了一具泥雕木塑。
一扇半圓形的灰色光門在半空緩緩打著轉啟開,從其間邁出一雙極修長勁瘦的腿。
弟子手中墨筆啪嗒一聲落地,濺起二三墨花,而他的眼中也漸漸浮出一層明亮的淚花。
盡管早已知道曲馳他們返回現世之事,但哪怕親眼看見,這弟子仍覺得如墜幻夢,不敢置信,唯恐高聲驚跑了這夢中人:“師……師兄……”
曲馳手挽拂塵,腰系長劍,一身朱衣被光門裡卷出的塵風激蕩得翻卷成浪,他抬手振袖,將鼓動飛舞的長袖斂於掌中,將指尖抵於唇畔,輕“噓”了一聲。
外面巡夜的魔道弟子隱隱聽到藏經閣內有怪響傳出,隔著老遠喊道:“什麼聲音?”
那弟子會意,拭去眼淚,推開一扇窗答道:“有半架子書落了。你們若闲著就趕緊過來幫忙收拾收拾。”
魔道弟子一聽是苦力活,唯恐避之不及,嘀咕兩句便打著燈籠離開了。
弟子忙不迭關閉了窗戶,回首道:“師兄,我……”
這一回頭,他又一次瞠目結舌了。
徐行之、孟重光、周北南、陸御九,一個身著漆黑鬥篷的人,以及一個身負雙刀的短打少女,均從那扇光門間走來。
幾人身後的光門裡還在源源不斷地走出身著老四門服飾的弟子,盡管光門狹小,一次止能通行一個,但大家一一通行,井然有序,轉眼間,又有幾十人填進了藏經閣間。
徐行之一手負於身後,單手持扇,緩緩搖動,對聽到響動後統一湧來的七名丹陽峰弟子笑道:“各位,許久不見。”
七名弟子眼含了熱淚,卻都知道此時不是相認敘舊的好時機,便一齊壓抑了泛到眼底的酸意,無聲地跪倒在地,拱手施禮,悲憤又滿是希望地在地上碰出悶響。
其中一個弟子顫聲問:“師兄,你們是從何處……”
徐行之將扇面捏攏,含笑答道:“我們?從蠻荒借道來的。”
本來他們按幾日前商議,該在那場落雪結束的三日後就動手,打丹陽峰一個措手不及,然而曲馳在去過一趟蠻荒、前來歸還鑰匙時,徐行之陡然福至心靈,想出了這個刁鑽主意。
……他們為何要千裡迢迢長途強攻而去?
蠻荒之門,本就可以依憑使用者心意而開,借道蠻荒,難道不是一條捷徑?
在此之後,徐行之讓孟重光試驗過,發現蠻荒之門的確可通向丹陽,但大抵是因為相斥之故,藏有另一把蠻荒鑰匙的風陵則無法前往。
顯然,這一點防御漏洞不在褚堡主的計算範圍之內。
徐行之望了一眼身後還在不斷湧出人影的蠻荒之門,拿扇柄搔一搔腦後:“小陸,先試探一下,這老小子有沒有喪心病狂到在山中設陣。”
陸御九依言凝神,放出了十幾縷曾在蠻荒中收來的虛魂,口中誦訣,讓這十幾道透明的影子貼靠著牆根、悄然無聲地鑽了出去。
他雙眸明暗變幻,小狐狸似的青色瞳仁中漸次閃過千百場景。耐心搜索一遍後,他答道:“山中安全。”
徐行之一舔唇,扶住頸骨活動一番,頸間喀喀響了兩聲。
正滿心躍躍欲試時,他便覺衣帶被人從後扯住。
孟重光伏上了他的後背,沒骨頭似的軟聲道:“師兄,待會兒鬧將起來,你不要離我太遠。”
徐行之知道這老妖精對自己的安危有種異樣的執念,自是順著他說話,回過身去,在他柔軟湿潤的唇上輕輕一點:“是你不要離我太遠。”
說著,他將木手置於身後,拍了拍自己的後背:“我的後面,就交給你了。”
孟重光輕輕啟開雙唇,把徐行之的指尖銜到口中,吃糖似的親了親,算是締下了承諾。
平月殿間,褚堡主與伍堡主又商量了一輪山防事宜,隻覺隨著夜色漸深,寒意愈濃,索性打了一個爐子,圍爐煮酒,以資暖身。
褚堡主盤腿看向窗外,想著那裡矗立著他已完全建立起的銅牆鐵壁,心裡不禁浮現出說不出的快意:“姓徐的他們若是真敢來,我便叫他們知道,什麼叫有來無回!”
伍堡主隨他笑過後卻平添了幾分傷感,聽著酒液咕嘟嘟的沸騰聲,垂下了眼眸:“若我那獨子還在,此時定要爭一杯酒來喝。”
褚堡主無子,很不能理解伍堡主突如其來的傷懷,但即使是他這種冷心冷腸的,也曉得伍堡主兒子的名字已載入史冊,他的橫死,掀開了魔道反制四門的歷史。
褚堡主堅信,這段歷史會繼續書寫下去,這些陳年舊人的反撲,不過是垂垂老矣的困獸的抵死反抗罷了,隻需熬過這一段,他們勢頭減弱,無力為繼,自是會再度式微下去。
思及此,褚堡主咧開嘴:“這仇放在如今來報也不晚!當初滅了清涼谷,如今大可把這些來犯之敵再滅一遍,我們……”
話音未落,褚堡主突然聽得外面人聲嘈雜,漸成鼎沸之勢,不由得皺了眉頭:“這群人嘁嘁喳喳地吵嚷些什麼?”
轉瞬間,蒼天震動,如有一道雷霆橫擊山巒,把整座山都搖撼了起來!
伍堡主大吃一驚:“怎麼了?”
他起了身來,正欲開門查探,一名魔道弟子便馭起靈力,沒頭蒼蠅似的一頭撞進大殿裡來。頂著滿頭鮮血,他蜷著身子,伏在冷硬的地上,失聲慘叫著:“堡主!堡主……他們打進來了!”
本來尚能安坐的褚堡主霍然起身,失足踢翻了還沒燒沸的酒爐:“什麼?!”
爐子傾翻,燒得發白的銀絲炭滾落一地,像是一顆顆小型的人頭,他一雙大腳蹬蹬地碾過炭火,把其中幾顆踩作了四散的飛灰。
他將那蠕蟲似的佝偻在地上的人一把撈起,咆哮道:“什麼意思?誰進來了?”
那弟子頭破血流地哭道:“徐行之,孟重光……還有曲馳……對了,還有人,許多人,穿著四門的衣裳……”
“慌什麼?!”褚堡主對著他失魂落魄的臉叫嚷,又搖撼著他的衣領,逼問道,“他們闖到哪一層了?探察哨呢?不是在前日已叫他們延伸到二百裡開外了嗎?如此多人來襲,他們是做什麼吃的?”
弟子顫抖成了一片風中樹葉:“他們,他們沒有闖關……他們不是從外頭來的……”
褚堡主腦中轟然一聲,所有條理與思緒被夷為平地,甚至一時間沒能聽懂弟子究竟在說些什麼。
“什麼叫‘不是從外頭來的’?”褚堡主喃喃,“他們還能從地裡挖上來不成?”
弟子哭叫著:“弟子來自原陽殿……他們是從西,西麓來的,悄無聲息地就摸了上來。弟子隻跟那個姓孟的天妖打了個照面,他揮了揮袖子,原陽殿便塌了,弟子是從廢墟裡掙出一條命的……”
“山防呢?啊?山防那裡為何一點訊息都沒有傳來?”
弟子哭著搖頭,他已被天降的神兵嚇破了膽子,身體疲軟著一味朝下滑去。
外圍毫無示警,這一事實叫褚堡主一顆心忽忽悠悠地沉入了暗無天日的深潭裡去。
他一腳蹬翻了桌案,仗劍闖至階前,扯起破鑼似的嗓子,吼道:“迎戰——”
其實已不必他贅言,短短幾瞬,戰火已烈烈地將整座山燃燒起來。
周望背上雙刀被四周殺聲感染,錚然淬響,徐行之引著她一路向前,有六名不知高低的魔道弟子喊著殺向徐行之撲來,他任竹骨折扇在掌中旋過一圈,便作一柄赤色長戟,投擲而出,破雪空,撈月影,瞬時間將三人穿心!
其餘三名見此情狀,被逼紅了一雙眼,慘嘯著各握兵刃,朝徐行之直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