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可以。”九枝燈卻隻是斜了他一眼,道,“我隻是缺一個陪我飲茶的人而已。”
孫元洲一怔,臉色隱隱有些不好了。
魔道分支極多,這些年來受九枝燈一雙鐵腕壓制,倒也安分。
大家都怕九枝燈,既是畏他心狠手辣,更是懼他忘恩負義。
人心總是奇怪的。他不打四門,眾人認定其心必異,蠢蠢欲動地想要推翻這個庸碌無為的青年;待他做了四門之主,眾人更加議論紛紛,認定他生了一套冷心鐵肺,連師門都敢屠戮,全然是一頭狼崽子。
而他們自知九枝燈與魔道連恩情也無半分,於是受了不小的驚嚇,徹底收了要殺掉這狼崽子的心。
然而,此番徐行之等人衝破蠻荒,消息一經傳開,底下全亂了。
有人在嘀咕,徐行之不是早死了嗎,怎麼又突然冒了出來;有人在慌張這些人會將如何施加報復。
有人則想得更深遠:這九枝燈向來不為魔道籌利謀益,上位後一應事務皆按照老四門規矩執行,同化魔道弟子,易其服飾,禁其道行,還善待老四門降俘,放任其留下或離去,分明是變相替老四門保全有生之力。
如今本該早已死去的徐行之等人脫出蠻荒,九枝燈能叛四門,難道就不會再叛一回魔道?
魔道的好處在於分支眾多,壞處卻也在分支眾多,爭執、推諉、猜忌,一百個人有一百種想法,拉著魔道的大車往一百個方向使力氣。
內耗已嚴重損傷了各分支的士氣,鬧了個惶惶不可終日。
孫元洲幾乎要替九枝燈愁斷腸子,而正主卻在此處對月煮茶,灑掃殿宇,仿佛外界的紛擾於他而言已不重要了。
這份不合時宜的闲趣極容易讓人氣怒,所幸孫元洲脾氣尚可,試探著向九枝燈稟報已知的情況:“山主,據探子來報,有兩千餘身著風陵、丹陽和應天川服飾的弟子入駐了應天川環海諸鎮。加上清涼谷兩千鬼兵,以及應天川本來就有的千餘弟子,情勢著實不好了。”
聽到這一消息,九枝燈沒有半絲緊張之色,反倒很是感興趣:“那入駐城鎮的兩千弟子是從何處來的?”
孫元洲凝眉。
Advertisement
按那唬得屁滾尿流的弟子原話,是“從地底裡冒出來的”,但這混賬話顯然不能夠擺上臺面,因此孫元洲搖了搖頭:“不知道。但我敢確信,沒有五年以上的光景,不可能無聲無息地拉出這一支隊伍來。”
九枝燈喝了一口茶,低低咳嗽起來:“……誰又知道呢。”
孫元洲知道此時不是追究這隊伍緣從何來的時候。它已經擺在那裡,如何料理才是當務之急。
他說:“我與遏雲堡等堡主及宗主商量過,無論如何,誓要保住風陵山與丹陽峰,否則一旦撤出去,我們失了打造多年的根基,便算是徹底完了。”
九枝燈冷硬的面容動了動,嘴角微翹,不答不語。
早在溫雪塵把師兄投入蠻荒時,或者說,早在徐行之在懵然無知中寫下“孟重光會逃離蠻荒”的話本時,他便隱隱約約地感到,魔道可能要完了。
這漫漫的半年光陰過去,諸樣情緒早已淡薄,他現在隻想飲茶。
孫元洲繼續絮絮叨叨:“昨日,離應天川最近的三元宗,遣了一隊修士前往應天川附近諸鎮襲擾,為的是一挫他們的銳氣。可他們卻不知孟重光正在鎮中,這隊人恰撞到他,一個也沒能回來。”
九枝燈淡淡地應了一聲,擱下茶杯,握了一把階前雪,開始擦拭腰間劍刃,做足了漫不經心的模樣,一時間孫元洲摸不透,他是根本不把徐行之等人放在眼中,還是根本沒將自己的話聽入耳中。
在長久的沉默後,孫元洲如坐針毡地催促他:“山主,拿個主意吧。”
“就如你所說,各自守山便是。”九枝燈給了個很不是主意的主意,“丹陽峰那邊是遏雲堡和黑水堡共同鎮守,讓他們莫要有失。”
孫元洲頗有些不可思議:“便隻是這樣?”
九枝燈又撩起一把雪來:“……還能怎樣?”
擦著擦著,他又低低咳嗽起來,咳得很慢,像是剛才吞了一片茶葉,不上不下,惹得嗓子不舒服,隻能一下下清著。
孫元洲索性將話挑明了說:“遏雲堡那邊是想讓您前往坐鎮,以安眾弟子之心,再安排下一步該如何動作。您總不能一味枯守在山間,等人來打吧?”
這些宗派就像百足之蟲,需得一個統一的腦子指揮才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來,不然前足絆後足,自己就把自己撂倒了,何談守業?
九枝燈卻道:“讓他們自行商量了便是。難道沒了我,他們就會坐以待斃?”
即使有再好脾性,聽了這等淡漠涼薄至極的混賬話,孫元洲也坐不住了:“山主,您對魔道並無感情,可唇亡齒寒的道理,您不該不懂!”
九枝燈歃的一聲將劍刃滑入鞘中,那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尋常:“……牙齒早就爛透了。”
面對這張萬事不關心的面容,孫元洲一顆心全然冷了,略僵硬地一弓腰:“山主的意思屬下明白了。若您無事,屬下就此告退。”
孫元洲走了,陪九枝燈喝茶的隻剩下了月亮。
他對自己笑了笑。
這就是他要找溫雪塵的原因了,唯有溫雪塵知道他的心思,也唯有溫雪塵能明白他為何對魔道諸事這般不肯上心。
茶爐的熱蒸汽活潑地頂動著壺蓋,九枝燈取下壺,分斟出兩杯來,推到臺階的另一側,自己也捧起一杯,小聲道:“溫雪塵,我們來對詩吧。”
四周空寂,雪吸走了大部分的聲音,更襯得四野曠然。
他仰頭望月,給出了上半句:“……十分好月,不照人圓。”
溫雪塵自是無法回應他,一杯熱茶在冬日寒夜間孤零零地擺置在九枝燈身側,兀自冒散著白汽兒。
他雙手捧杯,在無盡的沉默中對出了下半句:“過盡千帆,無一君舷。”
說完,他碰了碰那孤杯,一笑生花,好似他十三年來唯一的詩友、茶伴和知己還留在身邊。
孫元洲走出山門,對兩名身著玄色長袍、久候於門外的人如是這般地耳語了一番,其中一人陡然暴起,怒嚷道:“盡是屁話!”
不等孫元洲示意他,他也覺出自己太過激動,然而心緒實在難平,隻好壓低聲音喃喃地罵:“果真是四門教養出來的狗東西,薄義寡恩,事到臨頭就知道說著漂亮話往後縮,叫咱們去衝鋒陷陣!徐行之當初不是死了嗎?現在蹦出來,定是他當初優容包庇之故!”
說話的赫然是當初為泄私怨、把曲馳打作了心恙之症的遏雲堡堡主褚心志,另一個更高挑瘦削的,則是黑水堡伍堡主。
相較於褚堡主的暴跳如雷,伍堡主則更加憂心忡忡:“我記得那徐行之身懷有神器世界書,他這回從蠻荒出來,說不定也是借了世界書的威力……”
孫元洲不欲與他討論這種除了更加敗壞軍心外一無所用的事情:“山主既下令各自為政,那就請兩位堡主通力協作,聯合四周小宗小派,一方面加強戍守,一方面與應天川附近的宗派聯系,對那些人多加襲擾。有什麼需要幫助的,隨時提出,我赤練宗若能相助,必然出手。”
褚堡主從暴怒中清醒過來,連聲稱是,面部肌肉都扭曲了幾許:“對,對對。我得把丹陽峰圍成鐵壁一塊!那姓曲的要想再進來可沒那麼容易,當初沒能殺了他,這回我非扒了他一層皮不可!”
應天川的議事殿中,徐行之、孟重光、曲馳、周北南、陸御九等皆各列其位,清涼谷、應天川、丹陽峰、風陵山四門間能說得上話、管得了事的弟子均在分析著眼前局勢。周望跑去觀海了,元如晝則負責斟茶倒水。
魔道人亂了陣腳,這一事實已是顯而易見。幾人經過商議,也將下一步的行動目標定在了丹陽峰,若無變故,三日後便要動手。
大事已定,他們便三三兩兩地敘起闲話來,以徐行之為中心的那一圈最是熱鬧,吵吵嚷嚷的。徐行之從身前的炭堆裡翻出幾個烤好了的紅薯,呼著氣拋給周北南一個,曲馳一個,分給了弟子們幾個,自己又捧了一個在手心。
昨日他想這一口想得很,孟重光便跨了海川去買紅薯,恰好碰見三元宗妄圖作亂,孟重光順道把他們給一勺燴了,才回了應天川來。
徐行之攏著剛烤好的紅薯直哈氣時,孟重光主動伸手把紅薯接了去,細心拂去表面塵灰,又去了最上頭的一層皮,才乖巧地遞回到徐行之跟前:“師兄,吃。小心燙。”
紅薯是剛烤好的,很軟很甜,一口咬下去糖心直往下流,燙綿粘甜得人恨不得連舌頭一道吞進去。
還是周大少時的周北南自是看不上這種平民食物,對他們這種闢谷多年的人來說,食物無非是闲來偶爾用之的消遣,然而蠻荒中蹉跎多年,乍一聞到這人間味道,他的心和胃一道暖了起來。
陸御九也在一旁小心地咽口水。
他偷眼看著孟重光的動作,笨手笨腳地打算剝了給陸御九吃。
清涼谷二師兄解心遠從方才起就一直在打量陸御九,見大家已不再商議正事,便一路暢行無阻地走上前來,對陸御九道:“事已了卻,不要再戴著這古怪東西,怪難看的。”
陸御九啊了一聲,方明白他是在說自己的鬼面,正欲伸手去摘,周北南便驟然按住了他的手:“哎,別動!”
他抬起頭,老實不客氣地對解心遠說:“他不摘面具。”
解心遠莫名其妙:“為何?”
周北南硬邦邦的:“他不摘。”
徐行之聽到這邊有響動,叼著紅薯靜靜看戲。
陸御九察覺到氛圍不大對,立刻小聲打圓場道:“師兄,不要緊的。”
解心遠大皺其眉,周北南畢竟也是師兄,輩分擺在那裡,他不再頂嘴,恭敬地行過一禮後,又瞟了周北南一眼,方才離開。
周北南一邊剝紅薯一邊深覺奇怪:“他那什麼眼神啊,像是我搶了他什麼東西似的。”
陸御九軟乎乎地兇他:“你不要對師兄沒禮貌。”
周北南哼了一聲:“什麼師兄?那是你的師兄。我和他們平起平坐,還比他們早來十三年。我都允許他們分食你的精元了,這還不夠?”
陸御九據理力爭:“他們是我師兄,那是我應該做的。”
周北南撇嘴,酸溜溜的:“哦。”
他把甜到流心的紅薯一拗兩半,將較大的那頭遞給陸御九,聲音壓低了些:“你不必太聽你師兄的話。不願給他們看臉上的傷口就不看,隻給我一個人看便是。我又不會嫌棄你。”
本來還覺得自己理直氣壯的陸御九摸摸自己的鬼面面具,氣焰登時弱了下來,捧著紅薯小松鼠似的咀嚼,又多添了一樁不大不小的心事。
作者有話要說: 從魔道角度寫一寫九妹和魔道眾人的垂死掙扎,順便埋點伏筆qwq
九妹的消極應戰也是有原因的。
從明天開始日萬,大概明後天九妹就要下線了,最晚大後天,正文完結~
另,北南直到現在還以為自己娶了個醜媳婦兒qwq
第115章 故劍情深
褚堡主當真把丹陽峰圍作了一隻刀插不進水潑不進的鐵桶。陣法套疊, 日夜巡邏,探察哨甚至放出了百裡開外。
往日,褚堡主在入夜前是最愛在丹陽峰山道上散幾回步的,起初是圖個得勝的滋味兒,後來便成了習慣。
然而現在他把自己活成了一隻謹小慎微的螞蟻,出個山門都要搖頭擺尾地把觸角朝向四面八方, 確定無虞方敢出去踱上兩步。
他也不想在這種時候隨意外出,然而慣常的規矩一改, 那群已呈惶惶之態的魔道弟子怕是更要猜測連連。
人心如流沙,散去便很難再攏回,褚堡主不敢在此時擅自冒險。
褚堡主走在林木蕭蕭的山道中, 隻覺後頸被冬風吹得發硬發痛, 苦不堪言, 往日的享受全數化作了折磨。
隨他出行的弟子也被他的愁雲慘霧感染, 近處的一個個頂著棺材也似的一張臉, 遠處的則忍不住切切察察,細碎的話語聲順著山風飄進了褚堡主耳中:“……你們說那徐行之是什麼模樣?總不能有三頭六臂吧。”
“說不好……”他的同伴話音顫顫的,似乎林中每一棵樹都是徐行之的耳目,“我聽師兄們說起過他。這人能耐可大了,使一把折扇,有千般萬般的變化,本人未嘗就不會幻形,說不定他就藏在這樹林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