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玉鈴被取走,戴在了周望身上,隨她下葬的大概隻有手帕、香囊等女孩子的零碎小物了。周弦向來簡單樸素,所帶之物不求金貴,一應均是普通世家女子的配飾,想來該是無甚特別的。
但是,這些小小的、無足輕重的物什,卻就這般撬開了溫雪塵被塵封已久的心門。
溫雪塵的記憶本是虛妄捏造之物,以他的靈慧,一旦察覺到一絲不對之處,那麼,哪怕是再精心搭建、維護的記憶沙堡,也會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他想起來了。然後他瘋了。
任誰都能根據他留在周弦死去山洞裡的痕跡看出來,他瘋了。
洞中的地面上一片鮮血淋漓,滿是血與內髒混合而成的汙物。
他用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殺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剖心,挖肝,割喉,切脈,竭盡想象,用盡所能,他在自己身上開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傷口,個個都比孩子嘴巴還要大。
然而他無痛,亦無死。
沒人能讓死去的人再死第二遍,也沒人告訴他已經死了冷了的心為什麼還會這麼痛楚,痛得想去死。
溫雪塵的手指在空中亂抓,想要抓去在此間消逝十三年的靈魂,但他什麼都抓不住,把指甲抓翻了也什麼都抓不住。誰也不知道他在地上痛苦翻滾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神思混亂間想了些什麼。
留給徐行之他們的,隻有滿山洞的血跡、抓痕、刻痕,以及倉促混亂的文字。
徐行之順著往山洞中走去,趟過從溫雪塵身體裡流出的血河,手指在粗糙的石壁上緩緩滑過。
山洞裡滿坑滿谷,都是用碎石蘸血寫就的瘋言瘋語。
溫雪塵起先是拿了亂石在自己手腕上亂劃,旋即四下切割、舞動,他在山洞間重復刻寫下了起碼千餘個周弦的名字,卻恥於在那茫茫的名字間刻上一個“溫雪塵”,與之相伴。
刻過千遍後,溫雪塵的神志也該是越來越清楚,因為他刻下的字跡漸漸有了條理。
周弦,周弦,周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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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字一直從洞口延伸至洞穴深處。
他用三日光景,在這裡狂亂地追悼他的心愛之人。
最後,他慎之重之,懷著一點點隱秘的、不為人知的渴望,在山洞一角刻下了一個不一樣的名字。
“溫望”。
這兩字刻得很小,很細致,很精心,且藏在黑暗洞窟最靠下的位置,若不是來人目力極佳,是絕看不到這兩字的。
這是他寫給自己看的夢想,就像小時候新年祝禱、放飛孔明燈時,在紙條上悄悄寫下的夢想,隻有天、飛鳥和自己知道那上面寫了什麼。
筆走至此,溫雪塵已冷靜了下來。
溫雪塵其人,清冷孤寂,卻極有主意,他瘋過癲過,最後總要報仇雪恨,並為自己尋一個合適的歸處。
醒屍的血並不美味,甚至還有毒,更何況是一具苟延殘喘了十三年的醒屍,就連向來嗜血的蟲蟻野獸都不願踐足這片血洞。
所以,看到山洞盡頭存放的幾樣東西時,徐行之半分都不意外。
……他放光了自己的血,護住了他想要留給他們的秘密。
陸御九跟在徐行之身後,看到內裡鮮血淋漓的洞天,膝蓋一軟,跪倒在一片血渠中。
山洞盡頭的巨石板上,赫然畫一副詳略得當的血繪長圖,標注著魔道每一支宗派的所在之處,守宗陣法,人數幾何,溫雪塵向來處事謹嚴,每一個他能關照到的細節,都標繪得清晰明了。
但陸御九看向的地方和徐行之全然不同。
溫雪塵慣常使用的青玉輪盤,扇涼的小扇,陰陽環,俱被攏作一堆,放在了一塊青巖之上。
他膝行著上前去,將東西一樣樣捧起,又顫抖著放下,最後,他雙臂環抱起那枚青玉輪盤,把它貼身攬進自己的身體裡,顫抖著痛哭出聲。
……溫師兄想起來了。
但把所有隨身之物都留下的溫師兄又能去哪裡呢。
陸御九的眼淚撲簌簌落在輪盤之上,輪盤似是有所感應,其內透散出的溫潤清光,竟化作一雙無形的、冷情的胳膊,把陸御九整個抱攬起來,無聲地拍撫著他的額頭。
陸御九尚未察覺,隻顧著流淚,徐行之站在他身前,是以也未曾覺察。
放在那巨石板下的,還有幾封信函。
說是信函,也隻是幾張折疊起來的樹皮,用鮮血寫著某某敬啟。
溫雪塵向來為人體面,怕是從未使用過這樣的紙筆。不過對他而言,有很多事已經不重要了。
收信人有三個,孟重光,徐行之,以及陸御九。
徐行之俯身展開了自己的信件。內裡的字跡依舊是用血寫就,寥寥八字,朱色渲染,刺得他雙目生痛。
行之,抱歉。莫要尋我。
恰在此時,陶闲進了洞來,滿洞的血腥氣衝得他臉頰更蒼白了幾分。
他扶著一塊稍幹淨的地方,小聲叫:“徐師兄,徐師兄。曲師兄他們找到溫師兄了。”
陸御九抱著那青玉輪盤,一馬當先地衝了出來,左右望上一望,卻發現幾人都立在周弦墳前,無人妄動。
徐行之快步自洞中出來,聽見陸御九著急地大呼:“哪裡?在哪裡?”
周北南神色中愴意難掩,他伸出一指,示意諸人安靜。
陸御九惶急之下,眼圈發紅,卻硬是忍住了泣聲,伶仃地抱著溫雪塵的輪盤,側耳細聽。
半晌後,他雙目猛然睜大。
他聽到了一縷幽微的呼吸聲,聲音不是來自地上,而是地下,被層層新翻出來的土壤稀釋過,近似於無。
徐行之握住信函的左手垂下,眸光沉沉。
……他早猜到了。
在留下三封信和自己的信物後,溫雪塵一無所有、渾身浴血地爬出了山洞,用雙手挖掘出了一處墓穴,為自己十三年前就該死去的肉體找了一個歸處。
——溫雪塵與周弦,生不同衾,死則同穴。
溫雪塵躺入泥土中,用已然挖翻了的十指,把剛剛挖出去的墳土重新蓋回二人身上。
溫雪塵不覺得痛,實際上也用不著呼吸,因而這項把自己掩埋起來的工作,他做得得心應手。
經過漫長的勞動,又調動了體內僅剩下的一丁點法力,他的世界總算徹底安靜了下來。
身邊躺著他的弦妹,黑暗的地母慈悲地包容著他,溫雪塵感知到了過去十三年都沒有體驗過的安心。
他在那具骸骨耳邊低語,送出了他沒有一次能送得出去的情詩:“……坐觀天地臥觀心,流雲成卿,飛星成卿。”
說罷,他握緊骸骨的手指,閉上了眼睛。
他早已死去,又養成了一具永不會死的軀殼,那麼,他就永遠在這裡陪著他的弦妹。
溫雪塵進入墓穴時,除了一身蟬衣,手中唯執一帕,上書“弦”字。
周弦一身瘦骨,手中亦執一帕,上書“塵”字。
命若琴弦,滿身風塵。
弦塵二人,此間相聚,永不分離。
地上諸人望著地上一座平墳,誰也沒提要將溫雪塵帶出的事情。
唯有曲馳小聲說:“雪塵在裡面。”
周北南垂下頭,略有凌亂的鬢發垂下,擋住了他的眼睛:“……別說了。”
曲馳說:“我替他將靈力封印解開。他在裡面,會舒服些。”
當初擒獲溫雪塵後,孟重光一心記掛著昏厥的徐行之,因而溫雪塵的靈力是曲馳動手封印住的。
這回沒人阻攔於他,因此曲馳捻起心訣,破開了加諸在溫雪塵靈根之上的束縛。
剎那間,華光大盛,但那光芒並非來自地底,而是來自陸御九。
手捧輪盤的陸御九隻覺脈輪宛如被盡洗一遍,雙膝猛然砸翻在地時,神靈卻覺清透輕飄,一路朝九天之上湧去。正靜明虛,純氣沆砀,陸御九的渾身都被純淨無比的靈力蠶繭似的包裹起來,一如初生孩童。
饒是徐行之,眼見此景也瞠目了片刻,方才含著極痛之意,啞聲道:“雪塵啊……”
這是溫雪塵送給陸御九的最後一份禮物。
——溫雪塵生剖了靈根,熔去其形,將其寄寓融合在輪盤之上。
他算到曲馳會釋出他的靈力,也算得到清涼谷上下,唯剩一個陸御九有資格去碰觸他的輪盤。而能繼承他這通身靈力的,也隻剩下一個道鬼雙修的陸御九。
現如今封印一解,他修煉數十年的功力,盡數湧入了陸御九體內。
而他的青玉輪盤,也在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後,鏗然一聲,摧折成數片玉瓦,靈力流散,殉主而去。
陸御九通身靈光流離,宛如長燈明澈,然而功力驟增,並未讓陸御九感到半分喜悅。
他張著嘴,已哭喊不出聲來,口中喚出的聲音顫抖如咽:“溫師兄……”
……他的溫師兄清醒地躺在眼前的浮土中,卻已與他們山海永隔。
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就連曲馳亦在發呆,竟一時間無人發現,陶闲留在了山洞中,並未出來。
徐行之剛才看到的信函,他也看到了,於是他把剩下兩封信函撿起,打算出去交給孟重光與陸御九,然而當他目光掃過“孟重光”三字時,卻不由得滯住了。
在他有限的認知裡,陶闲曉得,這位溫師兄極厭惡非道之人,對孟重光更是不假辭色,為何在這分離之時,不留下隻言片語給關系更好的溫師兄和周師兄,偏偏要給孟重光留話?
而且,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預感,陶闲覺得這封信他一定要拆開看上一看。
在短暫的躊躇之後,他白著一張臉,顫著一雙手,打開了折疊著的樹皮。
陶闲雖不大識字,但是上面的字都不算難,每一個字他都能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