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北南及時阻攔住了他:“得得,你先歇了吧。等你說清楚得到猴年馬月去。……小陸趕過來的時候,阿望已傷得很重了,我護著他們倆殺出來,半路上恰好遇見小陶和曲馳他們尋靈石回來,曲馳替我們攔住他們,我便先帶他們回來了。……我瞧曲馳那架勢,恨不得屠了整座封山。”
陶闲為曲馳申辯:“曲師兄,不是惹事的性情。”
周北南言簡意赅道:“那是沒惹急他。”
說罷,周北南又轉向孟重光:“我還是不放心,得去看著阿望。……你這是又要出去?”
從頭至尾,周北南沒提上徐行之一句,看來是因著周望受傷,情勢混亂,前去找尋他們的陸御九尚未來得及將此事告知於他。
孟重光麻木地應了一聲,神志倒是稍稍清明了些:“我……去藍橋坡,採些蕙草來。”
周北南聽他這麼說,難得從焦灼中擠出了一絲輕松神情來:“多採些回來,阿望喜歡那玩意兒的味道,放在房中,她恢復得也能快些。”
孟重光應也未應便飄出了塔去。周北南在他身後叫了好幾聲,他也未曾回頭。
……若知道後來會發生些什麼,孟重光抵死也不會出塔,也不會放任能夠自由活動的徐行之留在塔中。
誰也不知孟重光的房中還睡著一個徐行之,因而徐行之一覺醒來,溜達出塔時,均聚在了周望房中的塔中諸人竟是誰都沒有發現他。
昨夜曲馳見了周望的血,極痛極怒間,仗劍一路闖入封山,整座封山都被他清了個空空蕩蕩。
那封山之主獸皮人自視甚高,特趁孟重光不在時奇襲於塔,想給這搶佔了他地盤棲身的一行人一些教訓,未料想會遭到這般報復,被硬生生趕得遁出封山主峰,攜美姬狼奔豕突、窮途末路之際,路過塔邊,恰見徐行之在塔外溪邊浣手,又被姬妾黃山月指出此人乃風陵山徐行之,是孟重光最為愛重之人,報復之心頓起。
而那廂,孟重光經過反復思量,已經想通了不少。
最壞的結果,不外是師兄成功被那該死的九枝燈蠱惑了心神。
隻要今後師兄呆在他身邊,早晚會回心轉意的。
再者說,昨日師兄有那樣好的機會下手,他都沒能下得去手,可見師兄終究還是有一點點在乎自己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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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這一點,孟重光歡天喜地地捧著一捧蕙草自藍橋坡返塔。
然而,迎接他的卻是空空蕩蕩、死寂一片的房間。
待他再找到師兄時,師兄躺在獸皮人在封山中挖出的密道刑室內,渾身皮肉已被沾了水的黃麻繩抽盡。
雖有黃山月在旁勸阻,但獸皮人眼見麾下勢力受到曲馳如此重創,其意難平,為著報復,竟是生生將徐行之打得氣絕當場!
親手屠去了藏在密道內的所有人,孟重光折返回了徐行之身側。
那雙眼睛尚睜著,倒沒有太多痛苦,似是為自己這回的死法而感到戲謔好笑。
孟重光帶著滿手還未散去的蕙草蘭香,把徐行之鮮血淋漓的臉捧起,小心翼翼地親吻了下去。
師兄,稍等等,下次我不會叫你這麼痛了。
……少頃,空氣中又騰起了一片繁雜的硝光金火。
正居中空的光輪像一隻光溜溜的獨眼,注視著突然抽搐倒地、周身熊熊燃燒起來的漂亮青年。
它像是慈悲為懷的菩薩,又像是漠然旁觀的冷眼。
孟重光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出燒得絲絲作響的沸騰黑血,片刻後,他手腳並用,往前爬了十幾米,才逐漸騰出些力氣,發狂似的朝藏屍地奔去。
再來一回,孟重光懂得了一件事:
凡事俱有因果命數。一著不慎,由他親手埋下的前因便會釀出苦果。
因而這回,他沒有讓師兄繞路,而是叫他取道密林,快快回塔,果真及時叫住了打算縱身追緝封山諸人的周望,徐行之卻被周北南纏住逼問,好一通險象環生後,孟重光才得以帶徐行之入塔。
第二日,得了線報的獸皮人蠢蠢欲動,想要挾持徐行之,孟重光在發現四周有探子窺伺之後,假意離開,果真引得那獸皮人親自出手。
孟重光趁機生擒於他,把他囚入室中,本想效仿他上次對待師兄的手段將他活活打死,誰想封山竟像是發了瘋似的拼死來攻,想將獸皮人救回。
他隻得叫徐行之在塔中稍等,自己率周望周北南等人前去迎戰御敵,誰想那獸皮人自知必死,在囚室中鬧出響動,惹徐行之前去查看後,趁機將體內靈力引爆,把師兄炸成重傷。
等孟重光折返回塔中時,徐行之數根胸肋均被炸斷,斷骨插入髒器之中,已至瀕死之境,即使元如晝在身側,也再無轉圜之機。
在徐行之氣息斷絕前,孟重光抱著他,誰也不許靠近。
一聲聲的喘息從孟重光仿佛被撕爛成碎布的肺中擠出,他的每一聲呼吸,聽起來竟是比髒腑盡毀的徐行之要更痛上百倍。
突地,他聽到徐行之喃喃道:“鑰匙。”
孟重光堵住他身上的血洞,痛得恨不得將它們全部移至自己身上來:“師兄,求你不要說話,不要……”
徐行之已然失卻了神志,然而,仿佛冥冥中存有一股力量,催逼著他,用這僅剩的一點生機,把希望交到眼前之人的手上:“蠻荒鑰匙碎片,若想得到的話,你得去這四個地方……”
他說了四個地名。
四個地名均帶著濃鬱的血腥氣,像是被火炭烤過的生鐵,一筆一劃地烙在了孟重光心頭。
他不願多去想為何師兄會知道蠻荒鑰匙的所在,隻啞聲道:“師兄,我記下了。”
徐行之笑了,大量泛著白色浮沫的血水汩汩自他嘴角流出,他像是還想說些什麼,但視線卻滯在了虛空一隅,活氣俱散,神魂滅去。
孟重光將徐行之的屍首放下時,幾乎要滴出血來的雙目投出帶有腥氣的目光,落在死不瞑目的獸皮人身上。
——此人手上,沾過兩次師兄的血。
……你且等著,遲早我要與你算這筆賬。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在循環往復之間,孟重光漸漸淡忘了年歲幾何。他所有關於時間的度量和感知,都以那一枚溶溶如月的光輪為起始點。
然而終點又會在哪裡呢?誰又能知道呢?
因為徐行之沒有法力傍身,孟重光哪怕再盡心照顧於他,也難免失於疏漏。他奮力填補著所有他能夠想到的漏洞,卻還是失敗了一次又一次。
一次,在料理過獸皮人、從他體內取出碎片後,他按師兄給出的四個藏鑰匙的地點,單獨離塔,自行前往各地查看。
但從虎跳澗折返回來時,他發現,高塔被燒掉了。
元如晝、周北南、周望、陸御九和陶闲均葬身塔中,唯有曲馳逃出塔來,身負重傷,懸著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在孟重光走後,魔道遣了大批人馬,將徐行之強行劫走了。
下一次,他便學乖了,把所有人一起帶上,前往虎跳澗。
誰想,虎跳澗中有南狸布下的二十七迷陣,蠱惑人心、幻象迭生,而之前的幾次輪回,也已大大充實了孟重光的噩夢庫存,讓他神智癲迷,痛苦難當。
在和師兄被強行拆分開來後,孟重光心急如焚,嘗試破陣。然而這二十七陣詭豔奇譎,陣眼隱晦難覓,他愈想快快破陣,愈是舉步維艱。
待他破解所有陣眼、半瘋癲地闖入南狸的石殿中時,吞噬了葉補衣殘魂的徐行之已被惱羞成怒的南狸抽出魂魄,注入了殿側人俑之中。
徐行之那滿身的血就像是火焰,潑喇喇地燒到了孟重光身上來,將他最後一絲理智也投入了湃然的熔爐之中。
好在他沒有瘋癲得太過厲害,以至於忘記爛柯陣法的繪制之法。
又一次的輪回開啟,他本想把徐行之留在虎跳澗外,然而上次高塔被焚一事的慘痛教訓,叫他再也不敢輕易讓徐行之走出自己的視線。
這回他們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迷陣之中,好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總算成功地自南狸手下救出了徐行之,並從死去的南狸那裡搜得了鑰匙碎片。
然而,他這回選擇了先去無頭之海尋找鑰匙碎片。
五年一蘇醒的飢餓的蠻荒巨人,在無頭之海附近集中大批出現。
他們恰與一隊擁有十數之眾的百尺巨人狹路相逢,其結果如何,不言自明。
再下一次,他避開了無頭之海,取道化外之地。
路上,他們碰上了母子巨人。
孟重光令曲馳留下,保護徐行之等人。曲馳在費盡心力殺掉兩名小巨人後,不顧身上傷勢嚴重,前來馳援周望,卻為護著靈力尚殘缺的周北南,被那母巨人掌風所傷,力竭不治,魂核碎裂,死於此地。
他們埋葬了曲馳,可陶闲不肯再隨他們前行,隻願留守在墓前為他守戍。
萬般無奈下,幾人再次啟程。
來到化外之地時,周北南下水,不期遇見了被放逐入蠻荒後,在此定居安身的林好信等人。
林好信見了孟重光等人,立即殷殷垂詢:“曲師兄現在何處?”
孟重光生平間難得產生了有口難開的悲愴之感。
幾人趕路日久,好容易找到一處安心的落腳點,便在此處淹留了多日。
可是,某日,匿身於殿中的諸人突覺地動山搖,如有海嘯降至。
——一隻足有通天高度的起源巨人,嗅到了濃鬱的人肉香味,慢悠悠地踱下沼澤,將一切踩為了須塵齑粉。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倒轉的時間愈長,孟重光負荷的因果便愈多。
孟重光隻覺自己掉入了一片黑色的泥漿汪洋,隻能抱著一塊舢板浮浮沉沉,盡管根本不知道這塊舢板將會把他帶往何方,他還是不肯放手。
人人都說回頭是岸,放下是福,但他走得太遠,太深,早不知岸在哪裡。
他無比清晰地感知到,早晚有一日,他會把自己燒死在爛柯陣中,以灰飛煙滅的代價去彌補他制造的那些因果。
可那至少是在回去找師兄的路上。即使是死,也是幸福的、充滿希望的死啊。
至於徐行之的古怪之處,孟重光亦不是無知無覺。
他每一次都會嘗試殺自己,每一次又都會作罷。這剛開始讓孟重光失魂落魄的舉動,到後來反倒變得有趣起來,他甚至一度把這件事當做了苦中作樂的笑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