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罷,他窮盡全身力氣,迎面與那剃刀怪物衝撞在了一起。
孟重光全然發了瘋。靈力全無的他與怪物滾作一團,瘋狂肉搏,身體被剃刀切割了多少下已記不得了,直到一隻手攬住他的腰身、將與那怪物徹底扯離開來,他還是沉默地踢打著,流著眼淚,任憑燒焦的皮肉簌簌從自己身上掉落,他亦是渾然不覺。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才把他從絕望的迷亂渦流中拯救了出來:“好了,好了,它已死了,別鬧,聽話。”
孟重光怔怔地看著倒在地上的怪物,它的脖子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朝後仰去,喉骨和頸骨已一應被掐斷了。
剛才被此怪物掏出心髒的徐行之眼見這燒得面目全非的人直勾勾看著怪物屍身,心中難免生出些憐惜來,不顧他這一身可怖傷疤,溫聲安慰他道:“瞧,死了,真死了。”
孟重光慢慢扭過身去,貪婪又心痛地看向徐行之,半晌過後,他一頭撲進徐行之懷裡,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太疼了啊,師兄。重光太疼了……
徐行之被他這肆無忌憚的大哭弄懵了頭,回過神來後便是一陣哭笑不得,替他擦去眼淚:“哭什麼?你是人,對吧?”
孟重光已然神思紊亂,撲在徐行之懷裡,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在劇痛之後,他終於被巨大的幸福包圍了,軟綿綿毛茸茸的幸福情緒如有實質,溫柔地抱住了他的頭,拉著他向溫暖又舒適的溫柔鄉裡浸去。
孟重光貼靠在徐行之懷中,腦袋往下一垂,失卻了意識。
“……喂?喂!”
徐行之將腦袋轉了一轉,輕而易舉地發現了矗立在東南方向的通天巨塔。
他皺了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麼,將未能派上用場的匕首合入鞘中,插回腰間,木手託扶在那周身燒傷遍布的人的腰際,左手拉過他皮肉一塊塊焦脫的手臂,繞於頸上,將他背上了後背。
他不能丟下這個身受重傷的人。
自己得與他找個地方落腳,再去思謀除掉孟重光、回歸父親與妹妹身邊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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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遠處的高塔看其修葺風格,與他在現世中所見的塔樓相差無幾,或許去那裡能打探到些消息。
徐行之深深吐息一番,邁步朝高塔方向走去。
孟重光隻覺墜入溫涼潮湿的迷霧間,疲累到動彈不得的身體被熟悉的體溫包裹,舒適得他恨不得低吟出聲。
待那體溫消失的瞬間,他登時清醒了不少,不及睜開眼皮就伸手扯住了那人的衣袖:“不走。”
徐行之愣了愣,笑道:“醒啦?我出去一趟……”
二人此時剛剛走出一片密林。徐行之走得有些累了,便想停停腳,喝些水。他在林溪旁尋到一處山洞,誰想剛把人放下,他便醒轉過來。
孟重光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重復道:“不走。”
“我去給你打些水來。”徐行之看他眼淚汪汪的可憐模樣,心先酥了一半,“洗洗傷口,也能喝上兩口。”
孟重光這才恢復正常感官,聽到那僅有咫尺之距的溪流聲,才放下心來,把握得發痛的手指放了開來,乖乖依偎在巖石邊緣,一副等待主人歸家的小乳狗模樣。
徐行之笑笑,把早就解下披於孟重光身上的外袍謹慎地往上蓋了蓋,怕他著涼。
孟重光隻覺渾身疲累發軟,在師兄離去後,他腦袋發重,不消片刻光景,又不受控地跌入了層層疊疊的夢境中。
他這回沒有做噩夢。
夢裡彌漫著屬於師兄的氣息,溫暖得叫他不舍離去,隻想一輩子沉淪纏綿其間,永不離開。
……至於滿身血汙、被那剃刀怪物掏去心髒的師兄,一定隻是一個夢罷。
孟重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隻知道這是他自進入蠻荒而來,睡得最沉、最好、最甜的一次,本已耗空的靈力也源源不斷地再生、豐沛、重新充盈了他的身體。
待孟重光察覺到有些不對、冒著冷汗驚厥而起時,才察覺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師兄說是去接水,怎得去了這麼久?
很快,孟重光在林間發現了被撕咬得七零八落的徐行之。
一條被腐蝕得隻剩下腦袋的骨蛇,趁師兄背對著密林俯身接水時,自林間遊出,咬斷了他的脖子。
孟重光靜靜跪在潮湿的林間泥土間,跪在徐行之的屍體邊,黑沉沉的眸光看似目容有物,但細細看去,便能發現他什麼都沒有在看。
他注視著一片虛妄,唇瓣劇烈抖顫。
他方才神智昏亂,竟直至現在才感知到,師兄體內並無靈力流動。
九枝燈十三年前說過的話在他耳邊回轉、低喃,卻清晰得令人發指:“我將師兄的靈脈封停,根骨打碎,投入蠻荒之中……”
師兄已是根骨俱碎、靈力全無的凡人了,而自己竟然忘記了這點,叫他獨身一人到這危機四伏的地方打水……
但孟重光這回未曾哭喊,未曾悲嘯,而是坐倒在徐行之的屍身前,調運靈氣,明通造化,被燒得漆黑見骨的指尖再次在雨後的空氣中破開洶湧的金光。
待他再次睜開雙目,眼前又是一輪清光澄澄的中天光輪。
但是,在孟重光眼中,那光輪仿佛是在血水中浸過一輪,盡染血色。
——徐行之將他背離藏屍地,用了些時間,而他又在山洞中酣眠了許久,時間比上次更長,背負的因果懲罰更重。這一點從他胸膛內傳出的濃重焦糊味和周身燒傷的嚴重程度,便能輕易窺見一二。
但是不知是不是孟重光的錯覺,他覺得這次的五內俱焚之苦沒有那麼痛了。
吐淨嘴裡殘血後,孟重光以單膝跪地,搖晃了好一會兒,方才支撐起自己這具燒得直冒青煙的殘破軀體,一拐一拐地向藏屍地奔去。
——師兄,我跑得很快的。
等我,我這就去接你回家。
很快就來,跑著來。
作者有話要說: 重光:“師兄,我寧可燒死我自己,也不願傷害師兄分毫。”
重光:“師兄,我說過的吧,我跑得很快的。”
重光:“師兄……我定要找到你……你哪裡都不準去,我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你……我跑,跑得很快。”
——偏執、溫柔又強大的光妹
第90章 痴心熬盡
再一次趴伏在徐行之後背上時, 孟重光已辨不清這是夢還是現實,隻迷迷糊糊揪緊了徐行之的發帶。
從剃刀怪物手底死裡逃生的徐行之剛剛背上他,腦袋連帶著頭發就被扯得往後仰去:“……噯噯。”
孟重光馬上松手, 燒焦的唇畔貼上徐行之的頸側, 感受著在膚下細微的血流淙淙和脈搏鼓動, 龐大又安寧的黑暗再次向他無聲地張開了懷抱, 妄圖把他再次吞入腹中。
然而這次孟重光沒有妥帖。
他掙起全副的精神, 說:“……不去那裡。”
徐行之已邁步打算往高塔方向行去, 聽他如此說,便馬上收住了腳步:“那塔很危險嗎?”
孟重光點頭,旋即又搖頭,在無措的茫然間, 一直從自己是誰、此處是哪裡想起。
徐行之一直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著他的答案。
半晌後, 孟重光小小聲道:“林子,危險, 不去。”
目力所及之處, 徐行之確然看到了一頃密林, 隱約還聽到有水流潺潺之聲傳來。
他既說危險,徐行之自不會去觸那個霉頭, 安撫了他一兩聲,便自行繞開樹林,往高塔方向行去。
從密林之間穿過是回塔最快的路,且快一步回塔, 修得傷痛移體之術的元如晝便能早些緩解他的焚身之苦,但孟重光此刻並不急於回去。
他想靜靜久久地與這人呆在一起。
徐行之自不是寡言之人,漫漫長路剛開了個頭,他便問道:“你這傷勢是如何來的?”
孟重光不答,隻一心一意地收集他身上的沉香氣息。
徐行之感覺這人小狗似的在自己身上嗅來嗅去,哭笑不得:“哎,我剛從屍體堆裡滾出來。”
孟重光的回答是拿鼻尖親昵地拱他。
徐行之又問:“你是從哪兒來的?”
孟重光抬起手臂,指向他的來處,也是他們的去處。
徐行之想了想:“……你認識孟重光嗎?”
孟重光忸怩了起來。
他想也知道自己現如今是怎樣一副狼藉模樣,若是在此情此景下承認自己是孟重光,定然會在師兄心中落下個極其難堪的印象。
想到此處,他又迫切地想回到塔裡了。
對於徐行之的問題,他搖首,復又怯怯問:“你找他作甚?”
他滿心歡喜地期待著徐行之繼續問一問孟重光的近況,積攢了整整十三年的話在他口中膨脹、蹦跳,噼裡啪啦地想要蜂擁而出。
然而徐行之並沒有問下去。
兩相沉默間,孟重光突然害怕起來。
……師兄難道還在怪他?怪自己十三年前將四門有傾覆之險的事情隱瞞於他?怪自己事情被撞破後還綁住他,不許他來救他的同袍?
可他已經得到懲罰了,整整十三年,他隻能在夢裡見到師兄,這懲罰還不夠酷烈嗎?
孟重光心事重重地擁緊了徐行之的後背,想象自己是一個遊魂,恨不得浸入這具身體中去,親吻那顆還在跳動的心。
三十裡的路,二人停停走走,兜兜轉轉,硬是走出了五十裡長。
待二人回到塔邊時,一場戰事已經結束多時,地上躺了三四具屍首,陸御九與元如晝在其間穿梭,尋找他們身上有何可用之物。
待一抬頭瞧見徐行之,陸御九懷裡剛剛搜羅來的一把鐵劍戗啷一聲落下地去。
他驚得張口結舌,喃喃低喚:“徐,徐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