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遠處的蠻荒中部,封山附近,孟重光高一腳矮一腳,踉跄獨行在這白草黃沙、荒煙野蔓之中,厲聲喚道:“師兄!”
九枝燈有可能欺瞞於他,但若是師兄真在其中呢?若是他沒有騙人……
孟重光越想越驚怕,呼喊聲帶了濃重的哭腔:“師兄!重光在此處,求求你出來吧……重光不再犯了!重光發誓再也不逼師兄,再也不騙師兄了!師兄去哪裡,重光便跟著去……求求你出來啊——”
他像是因為太過頑皮被拋棄的孩子,隻能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向不存在的人拼命道歉討饒,妄圖乞得一絲心安。
遠遠地,他看到了一棵低矮枯樹間掛著一條飄飛的縹碧發帶。
那是風陵之物!!
他心中一喜,喊著“師兄”狂奔了過去,然而到了那枯樹邊,他頓時直了雙眼。
死樹旁生了一方滋滋冒著酸泡的水潭,有兩人足印延伸至水潭邊,卻沒有離開,酸潭四周浮土遍布,而有一大塊浮土向下坍陷了下去。
……顯然,曾有兩人來過此處,一人不慎跌落,另一人伸手馳援,然而四周浮土遍布,施救之人未能站穩,隨前者一道滾落了這酸潭之中。
萬一是師兄呢?!
思及此,孟重光半點不加猶豫,袍袖一揮,那酸潭瞬間絲絲蒸幹,露出了一個約五尺見方的漆黑爛坑,坑底躺著兩具骸骨。
其實準確說來,尚存的完整骸骨隻剩了一具,另一具隻剩下骨渣,那具完整骸骨身上仍有薄弱的護體金光流轉,大約是跌入潭中時本能設護於自己,但卻還是沒能阻擋住這潑面而來的酸水腐蝕。
而保命的強烈渴望,讓她在腐身蝕皮的莫大痛楚中,仍拼命誦念心訣,維持住了護體之術。
孟重光躍入坑中,試了一試,好在這骷髏骨間流轉的靈脈尚是完整,他立即調動靈力,將她的靈脈重新梳洗整理一遍,竭力補全所有重傷之處。
然而她這一身皮肉卻是徹底救不回來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著骷髏恢復知覺,待那骨人咯咯地響過兩聲,似是醒轉過後,他立時迫不及待地問:“你可有看見風陵徐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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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張開口,但能夠助她發出聲響的聲帶已被燒毀,她隻能催逼丹元,艱難發出微弱的低吟:“孟,孟師弟……”
即使常年對旁人漠不關心,聽到這聲呼喚,孟重光還是難免失了失神:“……元師姐?!”
蠻荒那輪非日非月的照明物,像是一隻半眯半開的眼睛,慈悲地望向蠻荒,看著在其間發生的一切,又無能為力。
約三日後。
傷勢稍有些痊愈的曲馳御劍帶陶闲自無頭之海離開。
陶闲十分畏高,卻不敢言說,生怕拖累曲馳的行進之速,直到難忍胸腔裡煎熬翻滾的嘔意蓋過了意志力,曲馳才慌亂地帶他降落至虎跳澗。
在一處山洞附近,他們發現了一個被長槍貫胸、挑入半空間,衣襟旗幟般在風中飄飛的青年。
洞內倒臥著一名早就斷了氣息的女子,和一個尚存一息的女嬰,滿地鮮血早已凝結成了陳舊的赭色。
曲馳有限的記憶中還存有這女子的容顏,他跪在她的屍首邊推了推她,叫她快快醒來,卻被陶闲阻止。
二人合力挖了坑,分穴掩埋了那死去的青年和女子,又抱走了那還有一口活氣的女嬰。
曲馳和陶闲一直在研究該用誰的血來哺喂孩子,而未曾發現,距離洞口數百步開外,有一個深黑的灰坑。
半月後,一個戴著鬼面的矮小青年從附近路過,意外捕捉到了一抹即將消失的魂核。
收下那枚殘缺的魂核後,他漫無目的地繼續向前跋涉而去。
數月之後,一座高塔在蠻荒中央拔地而起。
孟重光坐在塔前,手裡握著一塊木頭,用鐵片沉默地砍削出一地木屑。
已徹底化為骨女的元如晝抱著剛剛洗好的衣服自附近溪邊歸來,看見他的動作,便問:“你又在做什麼?”
孟重光並不理會於她。
元如晝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沉默以待,轉眼看見曲馳坐在塔邊,手裡牽著一個形影不離、正在埋頭用木針和獸皮縫制衣物的陶闲,便問:“他在幹什麼?”
陶闲搖頭,曲馳便也跟著用一樣的幅度搖頭。
坐在塔沿邊的周北南頗不耐煩地對元如晝道:“管他作甚,想一出是一出的。”
元如晝剛想張口再問些什麼,便見陸御九抱著哇哇啼哭的孩子自塔內走出。陸御九一看到元如晝,便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元師姐,你快來抱抱她。她不知怎的,一直在哭。”
周北南又嘲諷道:“你那張臉,她看到不哭才怪呢。”
元如晝接過孩子,哦哦地哄了起來。
而對於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孟重光連頭也不抬一下。
蠻荒潮湿,多蟲多怪。師兄的右手若是腐蝕了,生出蟲子來,師兄定然不肯再用。
……他得盡快做出一隻新手來,盡快。
說不準師兄明日就能回來了呢。
第89章 中天光輪
在天定四年間, 發生了許多事。
天定四年三月。
原仙道四門淪陷,魔道以殺證道,踐其等夷之志, 奪道門正統之位。
四月。
徐行之從洗魂之術中悠悠醒轉而來。
從此之後, 徐行之死, 徐屏生。
五月, 被監禁在總壇中的廣府君因其性情冥頑, 一張赤口毒舌幾乎罵遍了看守他的人, 以至於飽受魔道之人折磨,先遭拔舌,再被放出屍犬撕咬,再到後來幹脆是酸水破面, 把他原本端正的面目毀得像是燃燒過一夜後狼藉不堪的蠟燭頭。
然而此人橫生一身剛骨,酷刑歷遍, 又失了舌頭,竟仍能對前來妄圖看他笑話的人怒目相待。
待九枝燈想起此人, 再來看時, 竟沒能認出此人便是當年風陵山上嚴苛高傲、眼高於頂的廣府君嶽溪雲。
九枝燈觀其殘破面容, 沉默良久,與他灌下一瓶怪毒, 斫下雙臂,徑直棄至蠻荒。
六月。
林好信、塗一萍等四名丹陽弟子假意接近九枝燈,嘗試謀奪蠻荒鑰匙,但被溫雪塵發現, 幾人被收押,如法炮制,推入蠻荒。
同樣是六月。
蠻荒中的陶闲被野獸咬傷,傷口感染潰爛,大病不起,臥床了整整兩月,方能下地。
七月。
溫雪塵向九枝燈討要蠻荒鑰匙,想遣人查探一下身攜世界書碎片的陶闲是否死去,以及知曉世界書真實情況的曲馳現在情況如何。
九枝燈將蠻荒之門的開啟心訣授於溫雪塵後,溫雪塵便令弟子攜帶靈沼鏡下去探勘,得以確定,曲馳雖與孟重光等人匯合,但心智已失,前塵忘卻大半,言行俱如稚童,不足為患。
至於陶闲,前來回報的弟子說,幾人在塔旁蹲守半月,並未看見過此人行蹤。
溫雪塵方才放下心來。
八月。
九枝燈頒布命令,改名號,易服制。他令各分支弟子改稱其為“山主”,尊主之號則被徹底棄之不用。
以赤練宗為首的魔道重要分支一改往日穿著的紫服黑袍,傳承沿襲下了老四門的一應裝束服制。
十月。
溫雪塵派出山外探查的第六批魔道弟子無功而返。他們遍尋大川大澤,也未能找到當初離散的風陵與丹陽弟子藏在何處。
十一月。
身處蠻荒中的孟重光第一次犯了吸血之癮。
天妖本為天地所生靈物,受寰宇恩澤,享天真地秀。然而蠻荒苦寒,靈氣稀薄,孟重光自從進入其中,一改之前憊懶之性,除了一意孤行地尋找可能身在蠻荒某處的徐行之外,就是全心全情地修煉。
然而,在他修為大幅提升之際,卻是以損折慧心為代價的。
吸血之癮第一次發作時,他正在牙牙學語的周望身側。
孟重光踉跄著奔出塔去,咬死了一頭過路的野獸。
啜飲血液時,他把自己戰慄著蜷作一團,捂住頭臉,想,師兄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出現,不要看到他這副模樣,太難看了。
十二月。
人間的屠蘇酒新出窖,街頭巷尾都是燻得人心暖醉的酒香。
道門更迭,四門易主,以及蠻荒諸人的生老病死,並未影響人世間的喜樂。
就這般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十三年光陰轉瞬而過。
徐行之春筍拔節似的望風而長,從軟軟的小團子,長成了青雲白鶴似的青年。
他喜歡手持一把普通的折扇,遊逛於街頭巷尾、瓦欄勾舍,酒友如雲,摯友二三。琴會一點,簫會一點,可惜五音不全;書讀許多,劍道有習,可惜亦不精研。
失去右手的十三年,他仍過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
前塵往事俱作土灰,日子安穩得如同長流水,淙淙而過,且仿佛會永遠這般持續下去。
某日,他帶妹妹徐梧桐去郊外踏青。在用碎瓦片打出一串連環水漂後,他倒臥在塘邊茵草上,單手抱頭,仰望日光翳翳,群雲出岫,若有所思。
身著鵝黃羽衫的長發少女跪在他身旁,用隨身提來的小火爐和著青梅枝煎水煮酒。
眼見徐行之發呆,她軟聲問道:“兄長在想什麼?”
徐屏,亦或是徐行之,遙望著行雲緩聲道:“……我做了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