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一瞬,腦中飛鴻似的掠過一張笑顏。
然而他回過神來時,腦海中卻連雪泥鴻爪都沒有留下,空空如也。
……“弦”?是誰?
溫雪塵皺緊了眉頭。
他極其厭煩這種所思所想不受掌控的感覺,因而在告退離開青竹殿後,他行出殿外,趁著一陣徐來清風,松開了手,任那沾著血的手帕搖搖蕩蕩飛向空中,消失無蹤。
九枝燈在青竹殿閉殿整整三日三夜後,對外宣布,徐行之已死。而他體內的神器世界書已被抽出,現由自己親自保管。
之前聽聞傳言的人,在得知這一結局後,既有大呼痛快、拍手交好的,也有切齒拊心、痛哭失聲的,當然也有完全不信的。
而且最後一類還為數不少。
這些人有的從一開始就不信“徐行之體內有神器”這等說辭,以為是魔道故意杜撰出來的虛張聲勢之辭,有的則深知九枝燈與徐行之的關系,知道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親手殺掉徐行之。
很快,後者的代表之一拜訪了風陵山。
接到屬下通報時,九枝燈正在青竹殿間伏首批閱各分支呈遞上來的文書。
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他稍稍一頓,將蘸滿青墨的筆擱在梅枝筆架上,道:“叫他進來。”
很快,那弟子引著卅四進了殿門來。
卅四還是往日的那副懶散模樣,進門來後不先招呼,先將一雙丹鳳眼懶洋洋地四下裡剔了一番。
“以前,就算是行之,也沒能讓我光明正大進來這風陵山門。”卅四笑道,“原來這裡竟這般清雅,真是個練劍修行的好去處。”
九枝燈神情平靜道:“表兄若是喜歡此處,我在後山竹林裡為你拓出一片空地來,專門練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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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四隨意搔搔耳後:“別了別了,少些麻煩。此等仙山福地我可消受不起。再說,我這性子浪蕩得很,可不願在一個地方淹留太久。”
九枝燈並不強求:“也好,表兄做自己願做之事便是。”
簡單招呼過後,卅四便單刀直入道:“我想來見見行之。”
九枝燈早便想到他的來意,並不慌張,神色自若道:“表兄難道沒有聽說嗎?”
“道聽途說的東西,我向來不信。”卅四道,“就算是真話,口口相傳,一耳傳一耳,傳到最後也會變成假話。……我此來隻是想見行之一面,確認他安好。我保證不拉他比劍,也不會同旁人濫嚼舌根。這樣可好?”
九枝燈不為所動:“師兄已不在了。你回去吧。”
卅四默然。
他向來萬事不關心的鴉青色雙眸中漸漸浮現出愧悔之色來:“……他是我的朋友。我卅四最好的劍友。”
九枝燈:“那又如何?”
卅四道:“當初你初返魔道總壇時,他叮囑我要好好照顧你。可是我玩心太重,一直流連在外,沒能照看好你。”
聽他這般說,九枝燈微微凝起眉頭,與卅四對視片刻後,方冷聲問:“表哥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卅四舒出一口氣,聳一聳肩,“既是見不到,就麻煩你幫我轉告行之,說是我對不起他。若有機會彌補,我願做任何事。”
九枝燈不答,隻以沉默相對。
留下這句話,卅四轉身欲走,可在即將踏出殿門時,他停下了腳步,側眸喊了一聲:“……三弟。”
廿載育有三子,九枝燈排行第三,按輩分,卅四合該喚他作“三弟”,但他之前嫌這稱呼黏黏糊糊,要麼隨徐行之稱他為“小燈”,要麼稱他為“小公子”,像這般叫他還是第一次。
卅四繼續道:“入魔之人欲念橫流,難以自抑,天性如此,是做不了正統之位的。三弟,你何必硬要為不可為之事呢。”
九枝燈:“我會引領魔道走上正統,不勞表兄費心。”
“……你當真可以嗎?”卅四一雙笑眼中暗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我記憶裡,行之向我炫耀的那個九枝燈,他引以為傲的九枝燈,絕不是現在這副模樣。”
說完後,卅四這才真正離開了慶祝殿。
但他卻並未馬上離開風陵,而是在山上疏疏散散地兜起了圈子。
這山上諸人都知道這生有鴉青色雙眼的青年是當年魔神卅羅的侄子,自是沒有人阻攔於他。
他從天光璀璨一直轉到暮色四合,幾乎轉遍了風陵山的角角落落。
踏著碎瓊亂玉似的月光,他來到後山,邊走邊嘆氣。
……九枝燈個小兔崽子,還挺會藏人。
徐行之那麼大一個活人能被他藏到哪裡去?
他鑽入山間一片被旺盛藤蔓覆蓋著的洞裡去,查看一番,無果而終。
可當他重又鑽出時,剛才還杳無人跡的洞口前,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個人!
他無聲無息地坐在月光下,沉然地注視著卅四,叫卅四驚得倒退一步,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卅四記得這個人。
徐行之以前特地交代過他,來找他比劍時,如若見到一個坐輪椅的人走來走去,一定要避著他點兒。此人名喚溫白毛,最厭惡非道之人,萬一被逮住打死,他徐行之可不負責任。
然而卅四看得分明,在這最厭惡非道之人的左下鎖骨位置,烙著一枚赤色標記。
這枚標記隻代表著一種可能:他是一具醒屍。
他幹咳一聲,試探著自我介紹:“……卅四。”
溫雪塵頷首:“溫雪塵。……卅公子深夜來此處,是來找什麼東西嗎?”
卅四:“我?隨便逛逛而已。……溫公子來此是?”
溫雪塵平靜道:“我前幾日丟了一樣東西,我想它可能飄到後山來了吧。”
卅四自不會信溫雪塵的說辭,隻以為他是九枝燈派來跟隨自己的,同他又瞎扯了兩三句,便腳底抹油溜了開去。
一無所獲的感覺並不好。
卅四在一處寸草不生的山崖間踱過幾個來回,心裡悶得很,索性抬腳將一顆石子骨碌碌踹下了崖底。
誰想片刻之後,一道沙啞的低喚從崖底傳了上來:“行之……”
卅四登時鐵青了一張臉。
初始,他沒聽清那含糊聲音在說些什麼,隻道自己夜路走多了,連著撞上兩隻鬼,著實倒霉。
少頃,崖底又傳來衣料摩擦地面的稀疏聲響,人聲也稍稍清晰了不少:“行之……”
待聽清了那兩個字,卅四一愕,四下張望一圈,確定無人後,才翻身遁入斷崖之下。
一具修長如青松的身軀仰臥在嶙峋亂石之上,一臉魘住了的表情。
借著崖上透下的月光,卅四發現此人長得還算清秀,眉眼間竟還有些故人的影子。
卅四蹲下身來,先抓住他的手腕,號上一號,發現經脈運轉已停,口唇冰涼絳紫,後背的青色屍斑已蔓延到肩膀處,但他雙眼仍緊盯著卅四,或者說是盯著卅四背後深翠色的天空,喃喃囈語著些什麼。
又是一具醒屍?
卅四問:“喂,你叫什麼名字?”
他說:“……行之。”
卅四追問:“你認得徐行之?”
這話好像觸動了眼前人隱秘的痛處,他突然大吸一口氣,肋下足足凹陷了一拳之深:“行之!我認得行之!他是我弟弟,他是我弟弟啊……”
卅四立即驚喜起來:“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問及最重要的問題,此人卻不吭聲了。
卅四本就不是什麼沉穩性子,氣得不行,直接伸手把他的臉拍打得啪啪作響:“哎,說話啊!”
見他還不做聲,卅四心下一橫,歃地拔出一截腰間佩劍,橫腕在刃處劃了一記,鮮血立時間湧了出來。
嗅到血腥氣,地上死狗似的人總算是有了反應,揚著脖子,一臉急切地左顧右盼,尋找著血的來源。
卅四主動將手腕湊過去,在他鼻翼下晃了一晃,那人掙扎著抬起一臂,抓緊卅四手腕,就朝口中按去,冷硬的舌尖在傷口上反復舔弄。
卅四以前從未以血哺育過醒屍,咬牙直抽冷氣,眼看這人小狗似的逮著自己的傷口又啃又咬,一盞茶的血都被他啜盡了,他才一把揪住他的頭發,提在手裡晃了晃:“你他媽吸夠沒?”
徐平生本是無主醒屍,被新鮮血氣侵入身體,他渾濁的眼睛像是被清洗過,單眸變成了烏沉沉的鴉青色。
……他被烙上了屬於卅四的標記。
卅四看他眼中有了些神採,心下稍安,龇牙咧嘴地撫著他的側臉問:“徐行之現在哪裡?”
他頓了片刻,才啞著一把嗓子,在一片荒蕪的記憶中艱難地翻找出一個重要的詞匯:“且末山……且末……”
“……且末山?”
卅四咀嚼著這個地名:“九枝燈把他關在且末山了?且末山哪裡?”
見此人昏昏然再說不出成句的話來,卅四便想把他拉起來,讓他為自己引路,可當他剛站立起來又軟趴趴栽回地上時,卅四定睛一望,才發現他的腿竟是斷為了三截,朝四個方向支離破碎地扭曲著。
……他這是撿了個什麼破爛?!
卅四用左手沿著衣袖撕下一圈布條,一端銜於口中,利索地將自己右腕傷口包扎止血後,才發力將那破破爛爛的醒屍扛在肩上,將劍拋出,一足踏上劍身,御劍往且末山趕去。
是夜,溫雪塵披掛著一身夜露回到青竹殿,卻發現九枝燈正坐於階前,仍穿著風陵山一應素白服飾,卻未戴發冠,一頭墨雲長發順勢傾瀉,眉間所含之色似有些痛楚,但細看之下,也隻剩了麻木。
看見溫雪塵,九枝燈問道:“你去哪裡了?”
溫雪塵掖緊了找了幾日幾夜,才從一棵松枝上拾回的手帕:“無事,隨便走一走。發生何事了?”
九枝燈平聲道:“母親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