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不言。
孟重光發現徐行之神情不好,就乖乖閉了嘴,不再多話。
徐行之沉吟片刻,問:“重光,盛裝師父元嬰碎片的靈囊在何處?”
見孟重光怔愣,徐行之道:“我醒來那日,看見你貼身戴著廣府君的鎖魂靈囊。”
既是被徐行之發現了,孟重光也隻好乖乖將靈囊交了出來。
徐行之深吸一口氣,撐開靈囊,撲面而來的便是糾纏不休的靈魔二氣,衝得徐行之眉頭一皺。
這魔氣非常隱蔽,修為較低之人根本不能察覺,但在元嬰破裂後,卅羅與清靜君的元嬰碎片便混在了一處,饒是徐行之也分不清哪一片是師父的,哪一片是悄悄奪佔了師父身體的邪魔外道的。
徐行之攥緊靈囊,仰躺在床上,木然望向床頂。
他的耳畔響起了風陵弟子們的悲戚泣聲,響起了廣府君帶著哭腔的怒罵,但他出奇的平靜,甚至還能思考。
師父是被魔道之人奪舍,而魔道之中,能在神不知鬼不覺侵入師父身體的有幾人?他又是怎樣進入風陵山的?他究竟是衝著師父,還是衝著自己?
見徐行之捏住靈囊出神,孟重光又隱隱心疼起來,握住徐行之的手:“師兄,我查看過這碎片,知道師父是被魔道之人侵佔了身體。……關於始作俑者,師兄可有懷疑之人?”
徐行之抬目望向他。
斟酌了一番言辭之後,孟重光試探著道:“這些年以來,風陵與魔道唯一的交集,便是……”
徐行之斷然道:“小燈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孟重光聽到徐行之此時還在為九枝燈身邊,一怔過後,無名火頓起:“師兄!你現在還不肯承認麼?若不是有他在其中做手腳,這魔人是如何進得了風陵的?況且,除了我與他,誰還知道你背上有傷,不能示人?誰還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徐行之倦怠又溫柔地重復:“……重光,小燈不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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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重光住了口。
不是他信了徐行之的話,而是他總算意識到,徐行之平靜得太不正常了。
清靜君於孟重光而言,不過是一個掛名師父,待他不壞,但也不至於親近。
可以說整個風陵山,清靜君唯獨用心寵著的人便是徐行之,除他之外,清靜君幾乎誰也不過問。
清靜君待師兄如父如兄,師兄又是極重情義之人,現如今,清靜君死得不明不白,徐行之卻作此態度,實在讓孟重光費解又難受。
他寧可看師兄痛哭一場,也不願師兄這般自傷自苦。
然而,接下來十數日,徐行之舉止行動一切正常,在床上靜養,偶爾練習用左手拿筷執筆,除此之外,世事紛擾皆不問,倒真像是要這般隱逸下去。
孟重光瞧著心焦,又不知該如何幫徐行之解脫心魔,一時氣苦不已。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之故,某天,孟重光夜來入夢,夢見了清靜君與師兄對飲,醒來後不免怔忡,被徐行之發現了些許不對。
他問:“夢見什麼了?”
孟重光本想含糊過去,但不知怎的,心念一轉,便如實答道:“我夢見師父了。”
徐行之頓了一頓:“師父怎麼樣啊?”
孟重光答:“他與師兄對飲。”
徐行之想到了自己與師父最後一次對飲,在那小亭之中,好風如扇,雨打荷葉,自己手執師父的酒壺,卻放肆地壓住師父的手,不允許他喝上一口。
徐行之抬起左手來,似乎還能感覺到其上的殘溫。
許久之後,他輕聲問道:“……師父他開心嗎?”
孟重光一時語塞。
沒能得到他的回答,徐行之就又如往常一樣望著床頂發起了呆,自言自語道:“能喝酒,師父自然是開心的。”
語氣依舊是古井無波的樣子。
孟重光心疼壞了,自背後攬住徐行之腰身,竭力把全身的溫度渡過去,好溫暖那顆冷透了的心。
但徐行之好似的確不需要他的溫暖也能過得很好。
又過了旬餘,他自覺躺得骨松筋軟,就開始下地活動,起初隻是在屋子中轉一轉,後來,便開始拖著孟重光出外遊蕩。
徐行之看上去與往常無甚區別,左手搖扇,一身嶄新青衣湛然若神,仿佛失了一隻手於他而言算不得什麼,一路上還能勾搭著孟重光的肩膀開兩句小玩笑。
此春多雨,兩人出行不多時,天上便淅瀝瀝落下薄雨來。
街上撐起一把把傘來,高高低低地摩肩接踵,頗有幾分雅趣。
徐行之重傷初愈,孟重光怕他著涼,便買了一把傘,又將外袍除下,給徐行之披上,小狗似的澄澈眼神一直追隨著徐行之。
二人行至一處小巷,一直在絮絮說著自己這些年來天南海北的見聞的徐行之突然駐下了足來。
巷底裡傳來陣陣逼人的酒香,凡是嗜酒老饕,一聞即知這酒釀乃是地方一絕。
見徐行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孟重光乖巧蹭蹭徐行之,道:“師兄,你傷口還沒全然長好,不能飲酒。”
徐行之被這香味吸引,不覺脫口而出:“帶些回去給師父也好啊。師父他定然……”
言至此,徐行之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他茫然低頭,望向自己的右手處。
那裡不再是空空蕩蕩的了。孟重光用菩提木為他做了一隻手,惟妙惟肖地套在他的斷腕處,但看上去終究是古怪異常。
徐行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徑直邁步,闖出了油紙傘的庇護範圍。
孟重光臉色一變:“師兄!”
徐行之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雨,往那酒鋪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趕去。
孟重光不敢動用靈力,惹起旁人注意,隻得追在他身後,十幾步後方才抓住了徐行之的左手:“師兄,你——”
在被捉到的那一瞬間,向來背脊挺直、神採無限的徐行之像是被共工一頭撞斷的不周山,向前猛然栽倒。
在漫天豪雨和濃鬱酒香中,徐行之把自己蜷縮起來,第一次嘗試了痛哭失聲的滋味。
他沒有一次覺得自己距離風陵如此之遠,遠隔山海,而山海永不可平。
路上的傘依然高高低低,雨聲遮掩了嗚咽聲,沒人知道這深巷中崩潰的青年究竟在哭泣些什麼。
世間人各自歡喜,各自忙碌,各自憂愁,各自神傷,其情其憫,如同海觀天,雲觀水,隻能遠看,永不相通。
風陵山及四門的混亂自不必說,魔道總壇也是一派肅殺。
寒鴉落於總壇大殿前的松枝之上,不消片刻,便悽叫一聲,振翅飛去,那聲音活似在人的心上抓了一道。
坐於總殿高臺之上的九枝燈面色陰沉,夙夜未眠,將他的眸光磨得冷如刺刀:“還沒有尋到師兄?”
派出去尋徐行之蹤影的魔道弟子不敢擅言分毫,各自戰戰兢兢,莫不敢動。
九枝燈幾乎要咬碎牙齒,一掌將臺案掃落在地:“把他帶上來!”
一應魔道弟子根本禁不起那擴散而出的元嬰威壓,迅速起身,狼狽退出。
六雲鶴是被人拖上來的。
在事情敗露的那一刻,他的雙腿膝骨就已經被九枝燈生生打斷。
什麼權衡,什麼克制,什麼盤根錯節的背後勢力,那一刻他統統顧不得了,他隻想讓六雲鶴死無葬身之地。
但即使淪落到這步田地,六雲鶴顯然不覺得九枝燈敢拿他如何,在被爛泥似的丟在殿前時,他甚至有心情理了理微亂的鬢發,方才抬起頭來。
九枝燈將拳心捏得悶響不止:“說,你為何要暗害師兄?!”
自從一月前,風傳而來的種種訊息,已令九枝燈焦頭爛額,心亂如麻。
清靜君暴斃,徐行之斷手、弑師,與天妖孟重光共同逃離風陵山,不知所蹤……
樁樁件件,都能把九枝燈逼瘋。
這些日子來,他勉力撐著,四處遣人打聽師兄去向,又向風陵山接連遞送了十數封信函,懇求入山詳談,但均如石沉大海;他親自前去拜訪,卻也被三言兩句婉拒回來。
沒了師父與師兄,九枝燈再也無法回到風陵山。
就在昨日,他總算循著自己的猜想和些微的蛛絲馬跡,查到惹出一切禍端的罪魁是誰了。
弟子們均不敢留下,殿中隻剩下了六雲鶴與九枝燈。
六雲鶴聞聽質問,輕蔑地抬起了眼睛,道:“魔尊大人,何必遷怒於我呢。當初,不是您親口告訴我,徐行之便是世界書容器一事嗎?”
作者有話要說: 亨裡克:“痛哭似乎輕而易舉 / 實際上卻萬分艱難。”
第76章 妄念頓生
九枝燈臉上驟然失卻了血色:“……什麼?”
目睹九枝燈的神情變化,六雲鶴很是快意。
他喜歡有軟肋的人,因為這些人往往隻需一句話就會狼狽不堪、丟盔棄甲。
“魔尊大人不記得了嗎?”六雲鶴青鴉鴉的眼珠釘在九枝燈臉上,似笑非笑,“清涼谷首徒溫雪塵大婚那日,尊主大醉,與屬下痛陳尊主與徐行之的往事,後來便與屬下談起了世界書一事……”
九枝燈手腳瞬間冰涼。
一時間,他隻能看見六雲鶴帶著惡意啟張的雙唇和其間彈動的舌頭。
……他怎會將此事講與旁人?
當年,他分明與自己說過千遍百遍,要將此事徹底爛在心裡……
此事,是他初入風陵時便意外探聽到的一樁天大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