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這風雨飄搖的破草堂還真派上了用場。
卅四把人往幽苔暗生的角落一丟,慨嘆一聲“重死了”,隨即從懷裡掏摸出一副針線來。
那是女子才用的針線,細針,棉線,這樣的小工具本與一雙握劍的手不相配,但這針線落在卅四手裡卻駕輕就熟、翻轉如龍。
不一會兒,徐平生的脖子便回到了他身體上……借靠著一圈密密匝匝的針腳。
待徐平生腦袋回到身體,卅四伸手撫摸著他僵硬的眼球,感受著那球狀物開始軟化並左右轉動起來時,方才撤開手。
徐平生坐起身來,抬手撫摸著密布在頸間的針腳,目光迷茫地望著卅四。
卅四上去就是一腳:“怎麼回事,怎麼又犯病了?”
徐平生微微歪頭,似乎不解卅四在說些什麼。
卅四恨鐵不成鋼地戳著他的腦門兒:“上次沒了胳膊,上上次斷了腿,都是老子四處找屍體給你拼回完整的。……這次又是腦袋,下次你還打算砍下點什麼來?啊?”
他瞄了一眼徐平生雙腿間,沒輕沒重地上手抓了一把:“如果這玩意兒沒了那可就熱鬧了。”
徐平生終於有反應了:“……拿開。”
大概是脖子和腦袋分開的時間有些長,徐平生說話的聲音極沙啞,喉嚨像是被烙鐵燙過似的。
逗完徐平生,卅四心情好了不少,把手抽回,端詳起徐平生頸上的縫線,滿意道:“行之說得對,提得起重劍,就得拿得了針線。這般多加練習幾次,的確能叫劍路更缜密細致一些。”
聽到“行之”二字,徐平生似是有所觸動,將腿緩緩合上,試著起身。
卅四一把按住他撐在地上的手:“幹嘛去?”
徐平生:“行之……弟弟。”
Advertisement
卅四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拍完才想起這腦袋脆弱,又順勢摸了兩把:“跟你說了多少次,見不著的。……我都見不著。”
徐平生眼中充血,字字道:“他是你的弟弟。你,求他,他讓你見。”
卅四立即撇清關系:“……表的,表的。什麼叫一表三千裡你懂不懂啊。”
徐平生瞪著他,左眼鴉青,右眼烏黑,在草堂昏暗的光線中呈一明一暗兩色眸光,就像一隻發怒的貓:“他要把行之,還給我。”
卅四無奈:“別想徐行之了。快去睡覺,隻要睡一覺就能忘了他了。”
徐平生固執地:“行之在他那裡。不好。他會害……行之。”
卅四有點急了:“你知不知道外頭有多少人想取徐行之的性命?讓他出來,倒不如跟著九枝燈。”
“不行。”徐平生重復,“不行。弟弟,我的。娘說,照顧好他……”
卅四提高聲音:“聽話!”
徐平生呆呆道:“小時候我帶他。我叫他,滾開;他叫我,哥哥。我得把他找回來。”
“我他媽就沒見過像你這樣的醒屍,一點話都不聽。”卅四見呵斥起不到作用,氣急地點著他的腦門,“老子當年就不該把你從山裡撿回來。”
徐平生這才從回憶中脫身:“……不要你管。”
“你要不是也姓徐,我管你作甚。”卅四說,“跟我走,你要是再敢偷跑一次,我就把你腿打斷……算了,打斷你也覺不出疼來。”
“去哪裡?”徐平生費勁想了想,“……去找元師妹嗎?”
卅四知道他清醒的勁兒過去,又開始犯迷糊了,如獲大赦,哄著他道:“嗯嗯嗯,元師妹元師妹。”
徐平生皺起眉,張望四周:“我們現在在哪裡?”
卅四信口胡扯:“一座荒山。”
徐平生:“為何來這裡?”
卅四看著徐平生的臉:“鬼才知道為何要來這裡。”
徐平生扶著牆想要起身,一低頭便看到了自己滿身的血跡,不覺蹙眉,而卅四也懶得解釋,把自己同樣被染汙的外袍一扯,劈頭蓋臉丟到徐平生臉上,徑直道:“什麼都別問,把髒衣服脫下來,衣服反穿。”
卅四的外袍也四處蜿蜒著徐平生脖子裡流出來的血,好在他外袍厚實,反面又是玄色,倒穿的話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徐平生面對卅四,順從地除下了衣裳,層層衣裳順著修長小腿委頓滑落在地,但他卻毫無羞恥感。
卅四蹲在地上,仰頭看著徐平生。
徐平生雙肩,腰部,大腿根和雙膝都有著一圈圈密密的縫合痕跡,像是被五馬分屍過、又被人草草縫合起來的傀儡娃娃。
裹好衣裳,徐平生說:“走吧。”
話音剛落,他就往前一栽,砰咚一聲面朝下摔倒在地。
卅四這才發現,他的左小腿以不大正常的形狀往旁邊翻折著,剛才站起身來的時候也是全憑右腿發力。
……大概是從通天柱上摔下來的時候弄傷的,然而徐平生早已喪失痛覺,對此一無所知。
真他媽麻煩啊。
卅四惡狠狠地想。
眼看徐平生要爬起來,卅四索性一弓腰,就勢把人扛在了肩上:“趴著別動,媽的一會兒再摔一跤,把腦袋摔掉了,還得再給你縫一遍,不夠麻煩的。”
徐平生很不高興:“放我下來。”
卅四才不會理會他,扛著他邁出破廟:“人家都說醒屍時時處處聽主人的話,讓往東不敢往西。你倒好,淨跟我龇牙咧嘴了。”
所謂醒屍,是用已死之人的屍身煉成的奴僕,醒屍擁有自己的頭腦、意識,然而與生前不同,愛憎不分、黑白顛倒、光暗難辨、冷熱倒置。
但卅四在十三年前撿回身邊的徐平生,準確來說,隻是半條醒屍,像是煉化不成功後被人丟棄的。
他時而有著正常的認知,時而又混沌不堪,一旦清醒過來,他會不遠千裡地跑來風陵山,管九枝燈索要他的弟弟徐行之。
然而一覺醒來,他又會盡忘前塵往事,隻是偶爾念出幾個熟悉的人名。
最糟糕的是,他不像一般的醒屍,即使認了卅四做主人,也隻會在心情好時聽從他的吩咐。
最後,還得是卅四這個主子扛著徐平生下山。
徐平生困倦極了,伏在卅四肩頭打瞌睡。
在睡夢之中,他猶自含含糊糊地夢囈道:“弟弟……”
卅四嘆了一聲,回首望向早已沉浸在茫茫暮色中的風陵山:“……既然這麼在意,何必當初呢。”
現在,四門及魔道諸事都由九枝燈一手掌握,卅四在從前便是闲散之人,從不插手魔道內務,現在更無法對九枝燈的所作所為加以置喙。
他能做的,也隻是帶著徐平生遠離風陵,越遠越好。
至於徐平生下次恢復記憶時,會不會再跑來風陵鬧事……
再說吧。
徐平生走後,九枝燈沒有動用靈力,而是緩步從通天柱走回了青竹殿。
這一路上的一切都如舊日之景。
在他走後,風陵山遭過一次雷劫,青竹殿前幾棵樹齡百年的松木遭了殃,被劈得根土焦糊。
經過清靜君吩咐,徐行之指揮,弟子們又種了幾棵年輕的橡木下去。
九枝燈入主風陵山之後,授意把這幾棵橡木鏟去,又從千裡之外搜尋了幾棵與他記憶中形貌相似的松樹,移植到了殿前。
——樹仍在,人卻已是面目全非。
從通天柱到青竹殿,共計七百六十八步,九枝燈穩妥地走完這一程,推開殿門,把一切喧囂隔離在重重門扉之外。
……死寂一片。
不管是有人在殿外喊殺震天,還是有人在殿內哀哀夜泣,門內門外的人都互不相知。
九枝燈坐上殿內主位,沉吟片刻,伸手握住了盛裝朱砂所用的淺口圓砚,指尖靈力微動,眼前登時是一片高速運轉的物換星移。
待他再睜開眼時,他已離開了青竹殿,身處於一片熱鬧的俗世街道上。
赭石色的暮意降臨了這條街市,然而夜的生活剛剛拉開帷幕。
他身旁是賣澄黃色皂兒糕的攤販,整條街以這一點而起,延伸出了無限的熱鬧與輝煌。燈籠一盞盞亮了起來。地面上淡淡土腥味裡摻雜著一股叫人心安的甜味兒。路旁的茶館中煮著酽茶,茶香沿著窗戶徐徐卷出,與滿街的世俗香氣中渾然混為一體。
天似乎是要下雨了,平地卷起了一股潮湿的腥風,小販們敏感地辨認出了這落雨的信號,紛紛支起雨棚。
身著清淨白衫,衣袂飄飛的九枝燈在灰撲撲的街道上行走,顯得格外秀麗突出,然而小販們卻視他如無物,兀自叫賣,招徠客人,彼此說黃段子逗笑,惹得路過的少女怒瞪。
九枝燈直奔一間臨街的青磚瓦房而去。
那瓦房裡滿布溫暖的燭火光輝,飛蟲丁丁地撞在透光的明紙之上,留下一片片烏黑的汙漬。
當九枝燈穿過栽植著葡萄架的小院、推門跨過木制的門檻時,便把一股風雨的味道帶入了房中。
堂屋裡收拾得很是潔淨,一桌三椅,幾亮窗明,正屋中央的牆壁上鑲著“凝輝鍾瑞”四字牌匾,墨汁淋漓,下筆暢快,其意氣之張揚,看得出來是出自於一個囂張得意的青年之手。
正在擺碗筷的男人聞聲回過頭來,笑道:“梧桐,回來了?”
九枝燈淺淺點頭:“嗯。”
站在門前的已不是白衣颯踏的九枝燈,而是一名頂著溫暖笑顏的少女,一頭雲鬟梳得齊齊整整,鵝黃色的衣衫被門外的風吹得翻卷起來,勾勒出初熟的胸脯與纖細的腰肢。
徐三秋笑道:“快去洗一洗手。稍等,你兄長還沒回來。”
九枝燈聽見自己說:“好。”
他往前踏了一步,把鬢側的雲發朝後攏去,露出淡粉色的耳朵。
轉瞬之間,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