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與上一次爆炸隔了不到幾息的功夫,第二次爆炸的聲音就再度響了起來。
震耳欲聾,火光烈烈。
比第一次劇烈,比第一次可怕,也比第一次,無望。
在濃煙中,我的眼睛忽然被方才護住我頭的那隻手給捂住了,這隻手掌心粗糲,好似覆蓋了一層繭。
我聽見耳畔有人叫我的名字,書雲兩個字從他的嘴中說出來,沾著鮮血的氣息,讓我尤為陌生。
他平日都稱我娘娘,也叫過幾次阿姐,這是他第一次叫我書雲,在滔天的火光中,在滿殿神佛四濺的殘骸中。
大殿的房梁和磚瓦重重砸下,我張了張嘴,想應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就這樣聽著周遭或微弱或劇烈的哭喊聲與碎裂聲,在方其安的掌心,沉沉闔上了雙目。
14.
在失去青蘊後,我又失去了方其安。
他們倆,一個是為了救孟丹卿,一個是為了救我。
隻是孟丹卿死了,我卻還茍活著。
我的身上包紮了許多處傷口,右腿也被灼傷了,傷的地方泛起的疼意總是密密麻麻的,仿佛能鉆進骨頭裏。
我感受著這樣的痛楚,總是忍不住去想,方其安該有多疼。
旁人告訴我,當時大殿已經成了半個廢墟,沖進去救人的侍衛隻救出了我、齊昭、和另外兩個離門口十分近的尼姑,其餘人都葬生火海,無一生還。
救我時,撲在我身上的那人後背已經血肉模糊,大殿的橫梁砸在了他的身上,幾乎將他整個人都壓變了形,可他一手覆在我的眼上,一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侍衛無法,隻能砍斷了他的胳膊,才將我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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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昭離火藥爆炸的地方還要近一些,是他身邊的內侍總管和其他五六個小太監做了人墻,一層又一層地護住他,才保住了他的命。
我與他雙雙暈厥,被匆匆送回了宮,如今我醒了,他卻一腳踩進了鬼門關,昏迷至今。
我醒過來後,躺在床上足足緩了半個多時辰,無論旁人將那日的場景描述得如何慘烈,我卻好像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似的,腦子裏唯一的場景,隻剩了滿目的火光,緊接著就是漫無邊際的黑暗。
那片黑暗,是方其安的手掌。
方其安曾說,他拜過許多護佑世人的神靈,卻沒一個眷顧過他,如今他為了救我,永遠留在了那座菩薩慈眉,金剛怒目的華隱寺。
我渾渾噩噩地躺在床上,而我醒過來的消息不知何時已經傳了出去,築蘭宮外,人跪了一排又一排,說要請我出面,主持大局。
我甚至來不及大哭一場,就在眾人的懇求聲中去了鴻寧殿。
齊昭安靜地躺在鴻寧殿的床榻上,他傷得實在太重了,哪怕我湊到他的面前,也隻能聽見些許微弱的呼吸聲。
我問太醫,皇上傷勢如何,太醫便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大概。
於是我無力地擺了擺手,讓殿內的人都退下,隻留下了太醫。
等人都走幹凈了,太醫才輕顫著對我說出了實話:
「回貴妃娘娘,皇上傷勢過重,微臣已經竭盡全力,但恐怕還是……且就算皇上得上天護佑醒了過來,腿上與右臂的傷也恐難痊癒,還請娘娘恕罪。」
我看著太醫額頭上豆大的冷汗,明白這就是最大的實話了。
「本宮知道了,你們竭力盡能就是。」在太醫如蒙大赦的目光中,我接著說:「但若是皇上的病情被人傳出去半個不該說的字,你應該知道後果。」
「微臣明白。」
我不是醫者,我救不了齊昭,所以我隻能將他託付給太醫,再拖著自己這幅殘軀,去護住他的江山。
我差人將聿瑾帶來鴻寧殿偏殿,讓乳娘和太醫一同照料聿瑾,又調來侍衛圍住了整個鴻寧殿,不許閑雜人等靠近,對外隻說皇上病情好轉,就快要蘇醒,使後妃悉數回到各自居所。
安排好宮內事宜後,我親筆寫了一封信,讓齊昭的親衛送去孟府,懇請孟太傅出面主持大局安撫人心,替齊昭鎮住動蕩的前朝。
最後,我找來了侍衛統領,問他華隱寺的那些刺客如今怎樣了。
「刺客死傷殆盡,活捉了三個,已在日夜連審,華隱寺所有人都已經收押關進了大牢,也在逐個審問。」
「那些尼姑中,可有一個臉上有疤的?」
「有,有一個臉上有舊傷的尼姑,山下的守衛抓住她時,她正鬼鬼祟祟想要偷逃,因她形跡可疑,第一個審的就是她,但她什麼都沒說……」侍衛統領聲音一滯,思索了一下,補充道:「她隻問了貴妃娘娘您是否……是否還活著。」
說完這句話,侍衛統領就將頭埋了下去。
我微微一愣,在華隱寺大殿中的種種場景忽地浮現在了我的腦中,反反復復,像是畫卷一樣一點點放大鋪陳在我眼前,讓我剎那間心亂如麻。
我明明端坐在椅子上,卻覺得整個房間都在扭曲,顛倒。
「本宮要見她。」在侍衛統領略顯疑惑的目光中,我佯裝平靜地解釋說:「華隱寺大殿內的火藥可能與她有關,本宮要親自審她。」
因我腿傷未愈不便去大牢,所以統領特意派人將她押了過來。
我挑了座平日閑置的偏殿,坐在椅子上等人來,不到兩刻鐘的時間,侍衛就將那尼姑五花大綁地扔在了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腳邊這個摔倒在地上,渾身都是鞭印和血漬,嘴也被布團塞住的人,擺了擺手,讓侍衛和婢女都先退了出去。
侍衛提醒我這人被抓後屢次想要自盡,所以才用布團塞住了嘴,綁得嚴實了些,讓我小心些。
我點了點頭,看他們魚貫而出,虛合上殿門後,才自椅子上起身,彎腰鉗制住了這尼姑的下巴。
她被迫仰頭與我對視,我一言不語地取出她口中的布團,接著扭過她的頭,擦去她耳邊的血跡,最後在她的右耳耳窩中,找到了一顆痣。
眼前的人面目全非,可耳窩裏的這顆痣卻還在,隻是那天華隱寺中匆匆一瞥,我竟沒有在意。
隻一眼,我便整個人都泄了力,倏地半跪在了她面前,就連腿上傷口泛起的痛楚,我也不在意了。
「如霜……如霜……」我伸手捧住她的臉,聲音止不住地打顫:「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是你。
怎麼會是你。
15.
眼前的人,是曾經冰清玉潔,如霜如月的沈家大小姐,是曾與我同榻而眠,教我琴技的沈如霜啊。
「別哭了,我差點害死了你,你不該為我而哭……親眼看見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沈如霜的聲音像一把生了銹的刀,噗嗤一聲捅進了我的皮肉裏,我的手腳冰涼,肚子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五臟六腑都在疼。
「華隱寺的火藥是你佈置的?」我說。
「是。」
「長街刺殺皇後的刺客,也是你安排?」
「對。」
我問著早已預見答案的問題,她回答著最簡潔明瞭的答案。
早已自焚於火中的沈如霜沒有死,她現在就在我面前,承認了這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我垂下雙臂,頹然靠在了身後的桌腿上,喃喃道:「我以為你早就死了,死在皇子府那場大火裏。」
「是,我本該死在火中,可是我命大,在烈火中醒了過來,僥幸逃了出去。」
我的腦子混混沌沌,有些想不通她的話,僵硬著啞聲反問:「逃了出去……你不是,自焚嗎?」
聽見我的話,沈如霜突然笑了起來,淚水順著她的疤痕滑落,洇開了血漬,她說:
「自焚?你信嗎?雲兒,你真的信嗎?」
我有些愣住了。
所有人都同我說,沈如霜帶著自己的孩子殉了二皇子,從未有人問過我,信不信這件事。
我應是信的,我也曾為她痛哭,為她立碑,可現在她就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地問我,「你信嗎?」
我無措地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隻能怔愣著聽她痛苦地向我剖陳舊事。
她說是齊昭給她下了藥,做出了她帶著孩子自盡的假像。
她說她逃無可逃,隻能與乞丐為伍,最後進了華隱寺,懷著滿腔仇恨,蟄伏多年。
她說那些刺客其實是二皇子齊曄早年養在別處的死士,是她聯系上了他們,後來又特意讓他們埋伏在長街刺殺孟丹卿,替自己慘死的孩子報仇。
她還說那塊所謂天降祥瑞的石頭,也是她假造的,隻為了引齊昭去華隱寺,那時齊曄留下的死士經過一場圍剿已經死傷殆盡,隻剩藏在華隱寺周圍的三十餘人,絕對不是宮中侍衛的對手。
所以她讓餘下的死士做出刺殺的喧鬧假像引眾人注意,使得齊昭滯留大殿之中,自己再趁亂伺機點燃引線,引爆被她提早藏在佛像底下的火藥,隨後她再從後門離開。
一環又一環。
一計又一計。
害死了孟丹卿,要了青蘊的命,而今我的夫君性命垂危,方其安更是屍骨無存。
故人不肯入夢,原是還留在著世間,可再度相見,卻是此番光景。
我忽覺耳朵嗡嗡作響,人也輕飄飄的,像是落進了地獄裏。
沈如霜平的眼淚一股又一股地,像泉水一樣從她充血的眼裏湧了出來。
我麻木地看著她,輕聲說:「我曾經是真的想保住你的性命,可……」
可為什麼到頭來,卻變成了這樣。
「你想要保住我,但華隱寺中,是我對你不住,可是雲兒……我並不想你死,我也不想害死青蘊。」
所以那天刻意將我的衣袖弄臟,想要將我引去偏殿。
隻是她對齊昭的恨意,不足以讓她為我放棄這難得的,可以一擊即中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