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貴妃留下。」齊昭的目光沒有看向我,卻唯獨留下了我。
我應了聲是,看著那些原本嬌艷此時卻花容失色的美人們接連退了出去。
她們出了殿門,此起彼伏的抽氣聲也響了起來,甚至有人出了門就直接嚇暈了過去。
來回稟的人說是儀妃的屍身還停在外面,死狀可怖,所以嚇暈了一個宮女。
齊昭說,讓出去的人都睜開眼好好看看,都看清楚些。
殺雞,無非是為了儆猴。
外面的人漸漸散盡了,齊昭才讓人拖走了儀妃的屍身,不許斂葬,隻讓拋屍亂葬崗。
殿內氣氛死寂,齊昭不開口,我也沉默著,就這樣相對無言,枯坐良久,直到仲玨突然沖了進來,才打破了這份寂然。
院中的血水已經被沖了個幹凈,仲玨一路跑來都沒能找見自己的母妃,外面的宮人一個不小心,竟讓他直接闖到了我與齊昭面前。
仲玨還不知發生了什麼,隻知道殿內的兩個人,一個是他的父皇,一個是他平日裏總掛在嘴邊的貴妃娘娘。
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行禮也忘了,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問:「父皇,母妃去哪兒了。」
「你還有臉問你的母妃?」齊昭的反問裏夾雜了嘲弄,最後狠狠地拍了一下椅邊扶手,指著仲玨怒斥道:「若不是為了你,那賤婦怎敢殘害朕的皇後與公主!」
齊昭的反問不但震住了仲玨,也嚇到了我。
我知道他恨意未平,卻沒想到他會直接遷怒於仲玨,仲玨被這麼一吼,當即嚎啕了起來,哭著撲向了我。
仲玨抱著我的腿,流著淚說他要母妃,齊昭被他的吵嚷哭聲氣急,起身就要去取自己的佩劍,讓儀妃母子都為皇後陪葬。
「皇上。」我攬住仲玨,撲通跪在了齊昭腳邊,心也懸到了嗓子眼:「皇上開恩,仲玨畢竟是您的皇兒,他才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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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竭力讓自己保持著冷靜,齊昭就站在我面前,我垂著頭,看著他的鞋尖,覺得背脊都在發麻。
「那容貴妃覺得,朕該如何處置朕的好皇兒?還是容貴妃自己想要留下他,好養在身邊?」
齊昭的話如有實體,攜帶著嘲弄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在我的身上,讓我腦子轟地一下,仿佛所以血液都逆流了起來。
我與齊昭相知相伴,也最明白刀子往哪兒捅會讓對方最疼。
我錯愕抬頭與他對視,隻能在他的眼中看見與悲楚交雜在一起的寒涼。
「皇上這是何意?」我反問道。
「朕聽聞,皇後有孕時,容貴妃與那被杖斃的賤婦,來往……尤為親密。」
尤為親密四個字從他的唇間溢出來,齊昭沒有對我說上一句重話,可我仿佛看見了他在拿一把鈍刀子割我的肉。
他未讓我起身,我卻扶著椅子自己緩緩站了起來。
齊昭的目光籠罩著我,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仲玨的哭聲嗚嗚咽咽,人正躲在我的身後。
「皇上今日留下臣妾,原是懷疑臣妾與人合謀,害死了皇後嗎?」
齊昭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等著我接下來的解釋。
可我又能解釋什麼。
「皇上是痛失所愛,可臣妾的青蘊,何嘗不是在那場人禍中丟了性命!」
我的聲調抑制不住地揚起,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替孟丹卿擋下毒箭的青蘊。
若是以前,我定是會在這樣的無端詰問中掉淚的,可現在我的眼中卻一滴淚也沒有。
莊府舊人死的死散的散,唯一留在我身邊的青蘊也去了,我實在沒什麼好哭的。
我與齊昭的對峙,最後止於他在我的逼視中頹然坐下。
我應是贏了,卻也輸得一塌糊塗。
齊昭派人將我送回了築蘭宮,也派人將仲玨帶了回去。
我漠然轉身時,隱約聽見齊昭叫了我一聲雲兒。
我疑心是自己聽錯了,腳步一頓,卻也沒有回應。
仲玨從備受矚目的大皇子變成了罪婦之子,保全了性命卻也被終生幽禁,外祖家亦被誅連。
而此事仍未平息,馬匹發瘋的事有了著落,刺客卻依然沒有線索,隻要長街刺殺案一日未破,這座皇城就一日不會安寧。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與齊昭不歡而散的事不但沒有鬧得沸沸揚揚,他反而還在半月後下旨,不由分說地塞給了我掌管後宮的權利。
他或許是後悔了,或許是查明了,或許是想要補償我,亦或許隻是因為後宮需要有一個人管著。
不過於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現在宮裏人人自危,我雖然手握大權,卻實在沒什麼好管的,平日的小事都有方其安替我處理,我也不用費什麼心。
治病的湯藥一碗碗地送到我面前,我本就不愛喝藥,以前都是青蘊逼著我喝,現在沒人管著我了,我接過藥也不願喝,隻背著人將藥都倒進了花盆裏。
藥湯換了又換,最後都逃不了被倒進花盆的宿命。
我的病就這樣一直拖著,從冬天拖到春天,不但沒見好,反而越來越重了。
11.
我本想就這麼拖著,可好巧不巧,我倒藥的事被方其安給發現了。
他這些日子一直在我耳邊絮叨,說太醫院開的方子不大頂用,我喝了這麼多湯藥,氣色卻還是不佳。
絮叨也就罷了,他今日竟然還悄聲躲在架子後面,將偷偷倒藥的我逮了個整著。
我端著空藥碗,一回頭,就看見方其安在架子後露出半個身子,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我看。
他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拿走了我手中的藥碗,又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明明他一句話都沒說,卻讓我止不住地心虛,以至於午間我雖拿著書卷裝樣子,卻一個字也沒能看進去。
我漫不經心地翻動著書頁,過了一會兒,方其安竟又端著一碗新的湯藥進來了,暗棕色的藥湯冒著白氣,看得我腦袋都大了。
方其安躬身請我喝藥,我雖心虛,但看著這碗藥,卻覺得嗓子瞬間發了幹,連吞咽口水都困難,隻好敷衍著點了點頭,叫他將藥先放下,等藥涼了一些我再喝。
「已經是溫的了,不好再繼續晾著了。」方其安用瓷勺盛了一勺藥湯,遞到了我的嘴邊:「娘娘還是喝一口吧。」
我抿著嘴不說話,眉頭也皺了起來,方其安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越發低了下去,他說:「阿姐,喝一口吧,我求你了。」
聽見方其安的話,我突然周身一震,想起了與他剛認識的時候。
那天我不願去封後大典,所以刻意讓自己摔下臺階,藉故留在了築蘭宮,也就是那天,我記住了宮裏這個名叫方其安的小內侍。
後來生辰那天,我告訴方其安,若他願意,就將我視作他的阿姐,我說完這話,方其安就哭得稀裏嘩啦,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可他從未叫過我阿姐,今日是頭一次。
曾幾何時,方其安還隻知道跟在我與青蘊身後,豎著耳朵懵懵懂懂地聽青蘊說宮裏的趣事,我不許他出去說,怕他惹禍,他就緊抿著嘴,忙不迭地點頭。
那時我同青蘊說,幸好方其安是分到了築蘭宮,若是被分去了別處,隻怕還會被人欺負。
可現在我消極頹唐,反倒是方其安擔起了擔子,擋在了我前面,處處維護著我這個貴妃的體面。
我與他,如今都是孤家寡人了。
造化弄人,原是這般弄人法。
我接過方其安手中的藥碗,仰頭將湯藥一飲而盡。
確實是溫熱的。
方其安的一句阿姐,讓我心甘情願地喝起了藥。
太醫開的方子確實是好方子,自真的開始喝藥後,不到半個月,我的氣色就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偶爾還能親自見見前來問安的嬪妃。
以前大家心裏應是都存了爭寵的心思,隻是不論怎麼爭,也不可能爭過皇後。
現在皇後去了,大家卻又不敢再爭了,就連來向我問安,也是戰戰兢兢的,不敢多說一句話。
她們許久未見到齊昭,我亦是一樣。
他讓我替他掌管後宮,我就管著。
他不進後宮,我就自個兒消磨日子。
派出去一波又一波的追查刺客案的人終於有了著落,說是找到了刺客藏身的位置,本想著將其生擒活捉,卻不想那些人都抱了必死之心,眼見逃不了了,就在官兵的合圍之下通通自盡了。
查了這麼久,卻連一份審問的供詞都沒能呈上來,齊昭大動肝火,下旨將那些刺客的屍體鞭屍後再淩遲,一個都不能放過。
知道刺客被剿滅的事後,我偷摸著給青蘊上了三炷香。
若非齊昭突然來了築蘭宮,我肯定還會自顧自地對著那三炷香說上許久的話。
齊昭乾巴巴地坐著,我乾巴巴地陪著,沉默了許久,他突然開口,問我病可好些了。
我說已經無礙,他便點了點頭,又幹坐了一會兒後,就起身離開了。
自孟丹卿離世,齊昭頭一次踏足後宮便來了我的築蘭宮,雖然隻是坐了一小會兒,但還是使得關於我復寵的消息傳了個沸沸揚揚。
不過這次眾人都猜錯了,確是有人得了聖寵,但那人卻不是我,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宮女。
那小宮女一朝得寵,兩個月內接連晉升,不多久就封做了元嬪。
元嬪承寵後第一次來築蘭宮請安時,我看著她的那張臉,瞬間就明白了齊昭為什麼會突然寵幸她。
隻因這張臉與孟丹卿實在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叫我見了都晃神,宛若故人歸來。
元嬪是替身這件事,齊昭明白,我明白,其他嬪妃明白,就連元嬪自己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