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不下麵子去寧陽宮搭臺階,便想著讓我去,一如當初在東宮,我替他料理種種瑣事那般。
白駒過隙,縱使容顏如昨,也擋不住人心善變。
有些事想通了,就也不必在心底糾纏了。
今日齊昭沒有留下來用早膳,像是求了我這件事後有些赧然般,替我畫完眉就離開了。
等他走後,我望著銅鏡裏的自己,癡癡坐了好一會兒,才叫來青蘊替我挽發。
「方其安呢?」我環視了一圈,問道:「他今日怎麼不在?」
青蘊站在我身後,無奈地說:
「娘娘忘了?昨夜是方其安值夜,本來風雨就大,他還偏要守在門外,說是雷聲太響,他不守著就不安心,今兒一早我發現他著了涼,就叫他喝了薑湯,回去歇著了。」
方其安竟守了一整夜。
「多給他熬兩服藥,讓他好生歇著。」
「奴婢記下了。」青蘊正用木梳替我梳頭,黝黑的長發一梳梳到了尾:「他這人平時看起來還算機靈,但有些時候卻又老實得要命。」
青蘊說的,是大實話。
等到梳妝完畢用過早膳,眼見著地上的積水也要幹了,我便叫上了青蘊,讓她帶上那把閑置在庫房中的琴,陪我去見皇後娘娘。
青蘊迷惑地輕啊了一聲,不明所以地取來了琴,又不明所以地陪著我去了寧陽宮。
7.
孟丹卿委實不會裝病,隻直挺挺地往床上一躺,不言不語,也不見抹點煞白的脂粉,讓自己扮得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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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了內殿向她問安,她也不答話,我隻好佯裝起身,說:「既然皇後娘娘還病著,應是不想聽人撫琴了,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我行了禮,叫上青蘊就要離開,瞬息的功夫,床上的人就動了,等到我轉身時,身後也隔著被褥悶悶地傳來了一句:「等等。」
再回頭時,孟丹卿已經坐了起來,小臉俏麗,沒有半分病態:「誰說本宮不想的。」
我示意青蘊將琴放到案上,孟丹卿也拍了拍身側的位置,讓我坐過去。
「你怎麼來了?」孟丹卿歪了歪頭,對著我問道。
「聽說皇後娘娘的病久不見好,所以來看看。」
「你也知道我是裝病了?」
「滿後宮裏,怕是沒人不知道了。」
孟丹卿的手撐在床邊,聽完我的話,聳了聳肩,也不再搭話了。
「皇後娘娘病了這幾日,若是平日的頭疼腦熱,現在也該好了。」我繼續說道。
「我知道。」孟丹卿一雙眉頭緊鎖在了一起:「我就是氣不過,弓弩的事是我錯了,我也認錯,可我經書都抄完了,他還要來責怪我沒有擔起皇後威儀,說我是野蠻脾性,可這皇後的位置本來就不是我要的。」
她說得倒是痛快了,我聽進了耳朵裏,厲色環視了一圈殿內的宮女,見她們一個個都垂下了頭,又讓青蘊將她們都帶出了去,我才拍了拍孟丹卿的手背,告訴她這些話在宮裏不能胡說。
「不是胡說,我本來就不想進宮。」孟丹卿反駁道:「那時我在伯父的府中遇見他,我隻以為他是尋常公子哥,人人都不告訴我他是太子,也不告訴我他已經有了家世,就連他自己也瞞著我,還說是怕我日後見了他拘束,後來我知道了他的身份,本想著割捨了這段情誼,可伯父和父親不肯,他們說我是孟氏的女兒,我隻有坐上了皇後的位置,才能光耀門楣,庇佑孟氏。」
孟丹卿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伸手替她縷好額前的一縷碎發,聽她囁嚅著說自己不但沒有庇佑孟氏,反而連累了母族,還不如一直裝病避寵,當個木頭皇後。
「你若一直稱病,把皇上推到了別處,自己失了寵愛,宮外的孟太傅與孟尚書就更心急了。」
孟丹卿咬了咬下唇,看向我的眼睛,正色道:「要是將他推到了別的宮裏,我會心急,可他要是去找了你,我心裏反而好受些。」
我看著她眸中的光,心底突然有些淒然,面上卻還是雲淡風輕:「皇上最近食不下咽,眠不安寢,他心裏念著你,所以我今天才會來,你若是真顧念我,就不要再裝病了。」
我與孟丹卿在殿內促膝聊了許久,最後博得她展顏一笑,說自己明日就不再稱病,以後也不在宮裏胡鬧了。
齊昭託我的事,我做成了。
我拽在手中的那點情分,也終是松開了。
日後他與孟丹卿舉案齊眉,我隻在築蘭宮當好我的容貴妃。
對著孟丹卿,我也遵循諾言,用她送我的琴,替她彈了一曲良宵引,我撫琴時,她便乖巧地伏在我膝上。
「以前我也學過琴,但後來我氣跑了許多老師,母親就再未讓我學琴了。」孟丹卿像一隻收起了爪子的貓兒,聲音也輕輕巧巧的:「你彈琴這麼好聽,隻怕京都裏沒人比得過你了。」
孟丹卿話音落地,我便失手彈錯了一個音,好在她並未察覺,我才能控制住表情,強笑著說自己隻是略通琴藝罷了。
琴藝一絕的人從不是我,真正堪稱一絕的那人,十二歲時就曾一曲動京都,就連我的琴技,也是那人教的。
後來她嫁給了二皇子齊曄,我嫁給了太子齊昭,她成了我的皇嫂,閑暇時我也曾與她小聚,她便教我那曲我一直未能學會的瀟湘水雲。
再後來先皇病重,齊昭主政,二皇子謀逆被誅,我求齊昭保全她的性命,齊昭應了我,她卻自焚於府中,連帶著自己四歲的孩子,一同殉了二皇子,化作了一捧灰燼。
而今瀟湘水雲我仍是彈不好,也不敢再彈。
孟丹卿不了解這些往事,我也不願多提及,一曲畢後我便想要回去了,她起身來送我,卻不想剛邁一步就頭暈目眩,差點栽了個跟頭。
我連忙扶住她問她怎麼了,她也說不清楚,隻說自己是頭暈。
我叫人請來了太醫,才知道她此前裝病時,太醫來了她也不肯讓人診脈,怪不得太醫前些日子連個像樣的病癥也謅不出來。
孟丹卿疑心自己是不是餓著了,等到半碟糕點,太醫匆匆趕來了,才知道竟是自己腹中有了胎兒,
太醫診出喜脈,說了好一串漂亮話,孟丹卿聽完太醫的診斷,手中的點心「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她一時低頭看看自己的肚子,一時又看看我,目色中滿是不可置信。
不多久派出去的宮女就會請來皇上,這個喜訊就會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皇宮,最後傳到宮外。
8.
皇後有孕,各處都是歡喜的,齊昭也顧不上與她置氣了,日日都往寧陽宮跑。
我每日在築蘭宮裏侍弄花草,皇上皇後不宣我,我便不靠近一步,隻聽青蘊同我嘀咕那些她從各宮宮女嘴裏聽來的瑣事。
齊昭或許發覺自己冷落了我,偶爾也會來築蘭宮,可每次他想要留下過夜時,我總是說些無關痛癢的理由勸他去陪孟丹卿,抑或是去見見仲玨。
每當齊昭離開後,青蘊便追著問我為何隻顧念著旁人,不顧顧自己。
我說我哪裡是隻顧念旁人,隻是他人來了,心卻不在,反而讓我覺得疲累罷了。
齊昭早已不是太子,帝王恩寵是鏡中花水中月,既知總有一天會消散,還不如索性不去碰,免得到最後隻剩下一地傷懷。
這樣的次數一多,青蘊也就不問了。
孟丹卿有孕近四月時,天氣也漸漸轉涼了,她這胎懷得艱難,成天吃不下去東西,睡也睡不好,頭也經常疼,人都清減了一大圈。
當年我有孕時,與她的反應很是相似,那時多虧了青蘊的一雙巧手,日日都給我舒筋按穴,我才緩解了一些,如今太醫院的醫官不知想了多少法子都沒能讓孟丹卿痛快些,齊昭便想到了青蘊。
青蘊平白多了個差事,天天都被召去寧陽宮,雖然心裏多多少少有些不情願,但手上的功夫,青蘊還是認真賣力的,所以青蘊得了不少賞賜,一時間成了宮裏的紅人。
青蘊說孟丹卿比我當初的反應還要大一些,自己每日都要替她按上小半個時辰,她才能勉強吃下幾口東西,現在別說弓弩了,就連出門走兩步她也是不願的。
願不願的,左右不幹我的事,我隻是躲懶罷了,青蘊不在時,我就叫來方其安,教他看書認字。
方其安識字不多,學起來倒快,臨帖也一點就通,不到一個月寫出來的字就像模像樣的了。
自皇後有孕的消息傳開後,儀妃來我宮裏的次數就更多了,以往她來找我時,都不太愛帶著仲玨,如今她每來一次,仲玨也必定跟來。
儀妃說皇上隻在意皇後肚子裏的孩子,對仲玨本就不怎麼上心,若是皇後生了位皇子,隻怕皇上日後看都不會再看仲玨一眼了。
我避開儀妃幽怨的目光,看向了正在我殿內玩得開心的仲玨,仲玨見我老望著他,就放下了手裏的東西,一頭紮進了我的懷裏叫我抱他。
我攬著仲玨,取了塊糕點喂給他吃,淺笑著對儀妃說:「不會的,我們仲玨這麼聰明,誰見了都喜歡。」
「但願如此。」儀妃笑得有些勉強:「宮裏除了我,就屬貴妃娘娘最心疼我們仲玨了。」
我隻笑著,沒有答話,儀妃便接著同仲玨說,要他長大後也要記著我的好,將我當做親生娘親來對待。
仲玨嘴裏還嚼著東西,聽見儀妃的話便猛地點了點頭,又仰起頭對我咧嘴一笑。
「孩子還小,哪兒懂這些。」我摸了摸仲玨的頭,和聲細語地說。
自儀妃找我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後,後宮中的妃嬪就不安分了。
左右皇上也不去她們宮裏,眾人便覺著還不如來我宮裏坐坐,雖然我久不侍寢,但齊昭好歹還偶爾會來我宮裏,指不定哪天就遇見了,不能承寵,能順道一起用用膳也是好的
如此一來,我這築蘭宮,竟然比我曾經在東宮的居所還要熱鬧了。
三個女人一臺戲,日日都有四五個女人結伴找上門來,還天天不重樣,就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我也跟著日日一個頭兩個大,聽著她們絮叨今天是這個宮丟了貓,明天又是那個宮的宮女犯了錯。
就連我對外稱病,她們也非要進來看上我一眼,隻因我病了,齊昭來的幾率就更大了。
不但是我頭大,就連之前對這些瑣事還有點興趣的方其安,最近也被聒噪得面目越發凝重,耳朵起繭了。
終於,我實在忍不了了,便在一日眾人正聊得起興時沖方其安使了個眼神,方其安會了意,立馬端上一碗紅糖水,美其名曰請我用藥。
旁人問我怎麼了,我就病懨懨的不說話。
方其安用一副苦大仇深憂心不已的模樣替我回道:「近日天涼,貴妃娘娘偶感風寒,正按照太醫的囑咐將養著呢。」
隔著宮門稱病婉拒不了,我就隻好當著大家的面裝病了。
等到眾人都識趣離開了,我才將那碗一口沒動的糖水放下,和方其安相視一笑,眼裏俱是無奈。
現在青蘊天天築蘭宮寧陽宮兩頭跑,腿肚子都瘦了一圈,縱然她教了其他人如何舒筋按穴才能讓孟丹卿舒坦些,可那些人到底手生,總是用不對勁兒,齊昭就也隻放心讓青蘊伺候。
我心疼她,就想著讓她先別回築蘭宮了,等到孟丹卿生產了,我再開口要回她。
可青蘊不肯,還反問道:「奴婢不在娘娘身邊,娘娘可習慣?」
自是不習慣的,細細算下來,我與青蘊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長。
旁人眼中,青蘊是我的侍女,但在我心中,青蘊卻是我的摯友,是我半個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