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清楚他不會死,非但如此,這次的歷練後他甚至將脫胎換骨。
於是我拒絕了第一次由他主動而求的代價。
「你必須去。」
那時的楚塵是什麼表情?後來的我突然想到這一天。
窗戶未開,殿內光線暗下,少年握拳的手在顫抖,眼眸裏漾了濃稠的墨。
那是不動聲色的憎恨。
6
他於初春的某個清晨離開,但在那之前卻沒有通傳地闖入正殿。
彼時我剛從睡夢中驚醒,打開門就是被侍衛團團圍住的楚塵。
走投無路的少年匍匐在地,卑微如一粒芥子般求我照顧寧答應,他眼睛赤紅,幾乎要流出血來,「我一定會回來,履行代價。」
我應了,也等著看他未來的變化。
隻一年後寧答應病重,我幾乎把整個太醫院都搬過來,這才得以穩定病情。
但動靜過大驚動到皇帝那裏,原是都派人來詢問了,又突然收到陸將軍返京的消息,便作罷。
宮中大擺筵席,慶賀擊敗邊陲外族凱旋。
我原是漫不經心地聽朝臣通報,直到皇帝提起「楚塵」這個名字。
他竟提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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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他坐在陸將軍邊上從容敬酒,一年的時光打磨下他的面容徹底長開,有了些許鋒利的稜角,五官更加深邃英挺。
軍事匯報中他所立的功勞不少,皇帝聽得很是滿意,狀似不經意道:「素日便聽聞長公主同小六交情甚好,前幾日寧答應病重還是她幫了一把。」
我對上楚塵悠然看過來的眸子,那裏面的情緒已學會掩藏,不顯山不露水,然後微微一笑。
這時陸將軍突然開口,恭敬地朝著我舉酒:「如此我該替阿塵多謝長公主。」
這位年輕的將軍看出暗流湧動,在幫楚塵脫困。
劇情裏他確實是男主的左膀右臂,我不介意配合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但皇帝的意圖顯然不止於此:「朕記得陸將軍如今二十有三?」
捏著酒杯的手頓住,我神色冷了下來,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聽到自己的名字:「長公主也到了適齡出嫁的時候。」
還是來了,長公主同這位陸將軍的賜婚。
話說到這個份上,筵席間陷入短暫的凝滯。
楚塵這時卻站起身垂首,面色不變道:「請父皇三思。」
他的聲音輕柔,加重最後四個字:「陸將軍仍處於戴孝期間。」
坐在上位的皇帝這才作恍然狀,掩下眼底的不快:「瞧朕的記性。」
於是此事暫且擱置。
我看到楚塵隱晦地朝我彎唇,勾勾纏纏的。
初回帝京,根基未穩便再次得罪掌權者。
但他不是不知局勢的人。
至此,我便知曉了這就是他遲來一年的「代價」。
7
六皇子同長公主交好的消息不脛而走,朝中暗流湧動。
而始作俑者安然坐在我對面下棋。
修長的手指執黑子不動聲色地吞下一片區域,我瞇起眼睛遲遲沒走下一步,「你如今倒是翅膀硬了。」
原主母族那邊都派人來問這件事。
對於我的指責楚塵面色不變,淡然垂眸教人瞧不清裏面情緒,「長公主教得好。」
劇情在推動,這個當初瘦弱到隨便一人都能捏死的少年終於開始成長。
他用事實告訴我他不僅活學活用,還會舉一反三。
這廂太子剛剛離開,寢殿裏就走出一人朝著我頷首。
他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沒驚動殿外的侍衛,若無其事地倒了一杯茶給我,好像剛才偷聽的人不是他。
我沒喝,似笑非笑加陰陽怪氣道:「太子給出的條件可著實是不錯的。」
楚塵也笑,氣定神閑說:「但你不會答應。」
他的眸光沉沉如深潭,卻好似看透了我所有心思。
茶香甘冽,卻一瞬間索然無味。
確實不會答應,原主的性子壓根不會讓自己攪和進政事之中。
我「嘶」了聲,忍不住用舌尖抵了抵上顎,衷心感嘆:「你還是幼時可愛些。」
現在可無趣太多了。
窗戶開了兩扇,初夏的風吹得人昏昏欲睡,我打了個哈欠做出送客的姿勢,楚塵抓著我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踝骨突然被握住,我皺眉看他就那麼半跪而下。
然後緩緩地、專注地脫下那隻鞋子。
「幼時?」他舔了舔淡色的唇,隻片刻便多了殷紅一點,指骨閑適地圈住我的腳,而後用力收緊。
眼波流轉,像極了勾魂奪魄的妖,「幼時可做不得這般妙事。」
「楚塵。」我眉梢一挑,「你還記得本宮是誰嗎?」
「啪嗒」。
另一隻鞋子也被如法炮製,他的手卻沒松開,低低地笑,吐出「姑姑」兩個字。
眉眼秾麗的少年跪在地上仰望當朝尊貴的長公主,說出的話卻大逆不道,他薄唇輕啟:「本不該姓楚的姑姑。」
我冷笑一聲,抬腳就踹了過去。
8
「寧答應歿了!」
燭火劇烈跳動,窗戶不知何時開了一扇,宮人慌張地進來稟報。
我驟然睜眼,卻不想對上黑暗中的另一雙眼睛。
紗幔層層疊疊垂下,楚塵跪坐在床榻一側,正掀起眼簾看我。
此刻他整個人都是冷的,是那種毫無生氣的冷。
見我久久未回應,宮人遲疑地上前幾步,我回神呵退她:「本宮知道了。」
殿門被重新關上,楚塵仍保持一動不動的姿態。
不對勁得很。
我啞聲開口,一時間隻能說:「節哀。」
他的眼神呈現短暫的僵滯狀態,聞言卻更靠近我幾分,裹挾夜的涼意:「殿下,陪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誘哄的語氣。
但下一刻我就被拽下床榻,他的腳步很快,嫻熟地抱我翻過那扇開著的窗出去。
宮中不受寵的嬪妃歿後都被葬在陵園。
那是個荒草雜生,荒無人煙的地方,連巡查的侍衛都少有經過。
火摺子被點燃,我們停在一個小土墳前。
是寧答應的墓。
竟是連夜就被葬了。
月明星稀,蟲鳴聲陣陣,風吹動火摺子不停地晃,楚塵重重跪在那裏,一言不發。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沉默的模樣。
「宿主,你不該來這裏。」腦子裏那道聲音還在提醒,「劇情不可違。」
是了,劇情裏寧答應便死在這個夏天,那個一生悲苦的女子終究悄無聲息凋零於深宮。
我抱臂站那兒,目光落在地上的少年身上:「總歸上次救過她。」
如今來看強行救下僅僅延緩了一點點她的壽命。
「她很蠢。」楚塵突然開口,捧了一抔土往墳上蓋,聲音是極度冷靜的,「明明被拋棄,還妄想重新得到那人的寵愛,可天子無情。」
我適時開口:「但她是個稱職的母親,她撐到你回來。」
兒子離開的一年裏,那個病入膏肓的女人蒼白著臉,說過最多的話便是:「阿塵快回來了是不是?」
我曾經隔了很遠的距離瞧過她一眼,於是吩咐派去服侍她的宮人次次點頭:「是呀,六皇子快回來了,他很想您。」
有熒熒的光逐漸從四處冒出來,飛舞在我和他的頭頂。
是被火摺子引出的螢火蟲。
這繁華又冷寂的皇宮裏,也唯有這種地方會出現這樣的生物。
那天夜裏楚塵跪了很久,我不知道他拉我來的目的是什麼,隻越來越困。
意識模糊間,仿佛被人背了起來。
那人走得很慢很慢,聲音輕得要散在風裏:「我想要那個位置。」
萬人之上,九五之尊。
漫天螢火映在少年沉甸甸的眼眸裏,在這個無人看見的地方他終於可以安靜地落淚:「殿下……永遠都不要放棄我啊。」
我伏在他的肩頭睜開眼睛,感受著溫熱的呼吸纏繞在耳邊。
哭了啊。
怪癢的。
「宿主,你心軟了。」那道聲音在冰冷地提醒。
我沉沉睡了過去。
心軟了,所以就答應你吧。
隻要,你別讓我失望。
9
那天回去後,我感染了風寒,對外隻稱夜裏窗戶未關緊,受了涼風。
太後囑人象徵性地慰問了聲,留下一堆藥材。
偌大的寢殿一時間充斥濃鬱藥味,還是中藥。
突然就想念現代了呢。
楚塵推門進來便看到苦著一張臉的我,他頓了頓,掏出一個袋子。
是蜜餞。
藥碗被他接過,輕輕吹涼了喂我。
瞬間的極度痛苦和漫長的輕緩痛苦你會選哪個?
我選一。
看著送到嘴邊的勺子,我整個人都不好了,「我還是一口悶了吧。」
但楚塵不讓,他陰鬱著眉眼把藥再次送近:「那樣藥性不好。」
就這樣一勺一勺折磨下去,要不是人設限制,我指定嗞哇亂叫。
藥汁有一些沿著唇角流出,他沉默著,眉頭微皺了下,然後拿過桌上的帕子。
我手指還沒碰到它,楚塵就面無表情地擦拭上來了,眼底神色被長睫遮掩。
力道很大,差點沒破皮。
我捂住嘴唇把枕頭扔出去:「幹不了就換人!」
他這才停住,轉而用手指輕撫那塊殷紅的唇肉,半晌後啞聲開口:「殿下恕罪。」
我嚼著蜜餞緩解嘴巴裏的苦味,瞇眼凝視他漆黑的眼:「你剛剛在想什麼?」
他卻沒與我對視,放下空碗離開。
此後每日的喝藥時間他都會來,我習以為常地揮退宮人。
直到聞到那股細微的血腥味。
楚塵著了一身黑袍,悉心吹去藥汁升騰的熱氣,面色同素日無異。
勺子送到嘴邊我沒有立刻喝,就冷眼看他一直抬著手臂連顫抖都未曾發生,「傷怎麼來的?」
他迎上我的目光,絲毫沒有被捅破的心虛,隻重復道:「喝藥。」
崽子長大了就是不一樣,硬氣得不是一點點。
我偏不喜被威脅:「你說不說?」
僵持之間,藥的熱氣慢慢發散,終於在它變涼前楚塵開口:「啊,殺了些擋路的人。」
他的語氣涼薄,仿佛人命如草芥。
寧答應死後,這隻狼終於露出爪牙,開始步步為營,手上沾血。
但……我皺眉喝完藥:「你心急了。」
如今根基尚且未穩,劇情中也不該這麼早,太過冒險。
但楚塵眉間的陰鬱更深,他的手輕輕劃過我的發間,第一次喚我的名:「可是楚螢,我等不及了。」
10
六月時御花園辦了一場賞花會,五品以上官員皆可帶家中女眷公子前來。
但這種場合無非吟詩作對,褒顯各自才華,換句話說就是古代版的相親。
我看得百無聊賴,坐在位置末端的楚塵同樣神色淡淡。
「臣女來遲,請陛下恕罪。」
突然,一道清麗的聲音響起,仿若平靜水面滴落石子,一位白衣女子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
我心底一跳,腦海中那道聲音隨之報出她的身份。
「本文女主,沈清芙。」
原文描述:弱柳扶腰,美人如花隔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