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足夠。
來到唐代後,陰差陽錯之下,我拜認了一個義母,她是唐朝開國功臣沈國公夫人的親姐。由此,我也認識了沈國公的寄予厚望的長子,沈曜。
雖然事情沒有按照我在日記本上列的計劃一樣有序進展,充滿了戲劇性,但總算達到了我想要的結果。
和我想像的一致,沈曜是個英俊沉穩的年輕人,雖出身高門,通身卻無一點浮誇之氣。
有這樣一個祖先,我很滿意。
不久,因為脾性相投,又幾次共同經歷磨難,我和祖先成了歃血為盟的兄弟。
阿曜出走長安,自請前往西域駐守時,他的婚事剛遭遇挫折。
舊日門閥望族盧氏瞧不起草莽寒庶出身的勛貴武將,寧願將女兒許給隻會自視清高的博陵崔氏幼子,也不欲將女兒下嫁給能文善武的沈國公長子。這一出失敗的求親,狠狠挫傷了青年人內裏的風發意氣和驕傲。
到底是職業病作祟,我也十分想去看看史冊上真實的西域諸國,於是跟他一起去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我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
因為我遇到了蘭切瑪,我的小蘭。
說起來,雖然我看到小蘭的第一眼便覺得驚艷,但和她相愛,卻是日久生情。
那時候,她跟著焉耆的阿那莎公主,眼巴巴地守在將軍府外,想要見一見阿曜。
小公主大概隻有十六七歲的樣子,一襲異域紅衣,額上戴一串明亮精緻的藍寶石,一頭細小的辮子,坐在將軍府門口的石階上,大大的眼睛期期盼盼地盯著門內,容色很是歡快,偶爾哼出一段曲調。
我聽不懂。
但是我有古代小語種翻譯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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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情歌啊。
我幸災樂禍地攔下悄悄從後門回來的阿曜,告訴他那首大膽的焉耆情歌的歌詞,想等著看他鬧個紅臉的樣子。
阿曜瞟我一眼,冷冷淡淡地走開了。
祖先什麼都好,就是性格太悶,沒意思。
小公主常常披星戴月地從焉耆趕來安西都護府,騎駱駝換馬,要在沙漠和戈壁灘上走大半個月,還常常拖著給阿曜捎的各種禮物和特產,有時候甚至會在府門外吹上半日的篳篥。
在悠長而熱烈的異域樂聲之中,我想,有這份心,隻要是個男人都被感動了,可阿曜偏偏不為所動,總是避著她,送來的禮物一律不收。
要不是知道阿曜之前想求娶盧三娘,我簡直都要懷疑他是不是好男風,以及需不需要同他保持點安全距離。
小公主倒也不餒,為了追心上人,楞是堅持了三年。
當然了,小蘭這個傻大妞,和她家公主一模一樣,看上了誰,一點也不含糊。那時候我已經難以按捺情感,正在猶豫要不要跟她表明心跡,誰知道小蘭竟然當著滿將軍府的衛兵們,先開了口,目光灼灼,滿臉期待,像是在說「不準不答應」。
就這樣,她得手了。
我們相處得很好,可是小蘭不肯留下,非得跟著她的公主同甘共苦,在兩地之間辛苦往返。以至於我不得不忍受著異地戀的孤苦,每每心疼地想到她們兩個姑娘長途跋涉的辛苦,就隻能哀怨地盯著阿曜那張死人臉。要不是我還顧念著兄弟情,我想我大概會一錘子把他打暈,送給小公主,喜抱小蘭歸。
誰讓兄弟如衣服,老婆是肋骨啊。
在我徹底失去理智,成為重色輕友的人之前,小蘭終於肯跟著我回去了。我摩拳擦掌,隻等著向她求婚,這一次,我一定要把她留下。
女朋友鬆口的起因,是因為小公主為了追沈曜,決心跟著朝貢的使臣來大唐。
阿曜避無可避,經常被小公主撩得炸毛,卻又無可奈何。不過,我能感覺到,阿曜那塊頑固的冰山,似乎在慢慢融化。
可是我沒有告訴小蘭這個好消息,因為我知道,這個故事沒有好結局。
到長安後,小蘭答應了我的求婚,與此同時,小公主卻跟阿曜徹底決裂。我和小蘭前去送行,她眼睛浮腫,裏面布滿紅絲,像是徹夜痛哭過。但她隻是笑著說,往事已矣,再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
小蘭俯在我懷中抹淚,她說,小公主此次回去,該按照焉耆王的旨意同重臣聯姻了。
「希望阿那莎幸福」。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語氣稍虛。
小公主離開的那一日,我曾去武場尋阿曜,卻見他氣息不穩,劍意淩亂,眉宇上染了層難以消解的疑惑和苦澀。
「阿曜,你當真想好了?這一別,或許你和阿那莎,再無相見的可能。」
「大河。」沈曜收了劍,背過身去,讓我再也看不清他的神色,「你多慮了。」
我沉默著,倒寧願是我多慮了。
此後不到一年的時間,我就聽說焉耆生變,焉耆王被囚禁,他的四公主被反臣嫁去了西突厥和親,對方是西突厥主戰派大臣,大唐的老敵人,屈利啜家的子弟。
焉耆五王子和四公主僥幸在焉耆宮變中逃脫,求援大唐。唐皇允戰,阿曜被親點為副將,而沈家和盧家婚約重議剛有了眉目,便也因之耽擱下來。
我見到阿曜時,他正在擦劍,雙眼通紅,擦劍的手有些抖,不發一言。
「阿曜,我同你一起去。」
半晌,他才搖頭:「不必,這次是真正的戰場,兇險萬分。」
「我待在輜重營即可,不會與你添麻煩。」我故作輕松道,「又不是為了你,是小蘭要我去的,她很牽掛阿那莎。」
阿曜擦劍的手一頓。
自從小公主走後,我們兄弟心照不宣地再也沒有提起她。
我怕他難過。
我猜,他怕壓制不住自己的心。
又一年,大唐才正式發兵攻打西突厥,這一戰,唐軍大獲全勝。
攻入西突厥王帳那一日,唐軍的旗幟插上王帳所在,大唐西境最後的威脅徹底消除,軍中四處山海歡騰,呼聲澎拜,卻唯獨不見阿曜。
我尋了許久,才在屈利即的營帳找到阿曜。
他半跪在地上,長劍深深地紮在土中,雖抬眼看我,眸中卻迷惘,眼角噙淚,手中淌血。
毫無血色的面龐上,嘴唇張合幾度,卻說不出話來。
我步履沉重地走過阿曜身邊,卻並不打算扶他。有些事情,隻能自己扛,扛得過去,便是柳暗花明,扛不過去,就是一輩子的死結,打不開,也忘不掉,於苦痛中飽受煎熬。
「阿曜。」我想起我來這裏的目的,終於不忍地開口,「當日公主送給你的那隻和田玉兔,我藏在了你不愛用的那隻枕頭芯裏。」
那隻握著劍刃的手捏得更緊,任由鋒利的劍刃啃噬主人的意志。
回到長安後,我同小蘭講了一個故事,故事裏,她心心念念的小公主得到了永恆的自由和真摯的愛情。
小蘭的眼神亮晶晶的,手裏緊緊捧著我請求焉耆新王賞賜的寶石珠子——那是小公主的舊物,臉色泛著既高興又傷感的淚痕:「我就知道,公主那麼好,沈曜一定會後悔的,幸好,結局還算圓滿。
我摟緊她:「當然會的,但是她和阿曜太貪玩了,也許,得等上一陣子吧。」
可是一想到阿曜孤澀的身影,蕭索地立在沙漠的邊緣,風蝕的城樓下,我不由得抬手,雙臂將小蘭摟得更緊些:「我時日無多,也不能給你留下孩子。
小蘭嘟著嘴,不悅道:「不許再說了!」
「我告訴公主,我們很快就有孩子了,她也很開心。」我忍下嫉妒,輕輕地說,「等過幾年我死後,你就找個好郎君再嫁,生個孩子,免得公主以後說我騙她。」
小蘭不悅地「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轉過頭去,重新望向窗外的星空,大概在想念她的公主。
她永遠不會知道,焉耆四公主,以最慘烈剛強的方式向故國表明了決心。大戰前夕,她刺殺了屈利啜,然後被慣常淩辱她的丈夫,狠狠割斷了喉管。
她倒在地上,血色殷紅,染紅了死國的白衣。
其實,阿曜連公主的屍首也沒看到。焉耆士兵在他趕去前,已滿懷悲痛地,將他們的公主,送回焉耆了。
長安一別,竟是永訣。
小蘭永遠不會知道真相,因為故事的另一個主人公將長遠地駐守在西域,直至長埋。
哄小蘭睡著後,我翻開日記本,在記錄下大唐對西突厥一戰的實況後,筆尖忽頓。
我想到中學時,西北曾挖掘出一唐代將軍的墓穴,簡陋的墓室裏空蕩蕩的,除卻一副枯骨,隻有一件鎧甲,一柄長劍,一隻半拳大小的上等和田玉鑲嵌紅寶石的玉兔陪伴身側。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聽旁白介紹墓主人生平,沖著爸媽高聲大叫:「爸媽,你們快來看,這人是我們的祖先!我在老家的族譜上見過的!」
「沈曜」這個名字,出現在沈氏宗譜第二輩最耀眼的位置,可是卻孤零零的,沒有妻兒後嗣。
十四歲的我不禁疑惑,他究竟因何去西北?為什麼堂堂將軍的墓室中會有隻白玉兔?
這些最初的疑惑,指引我跨進了日後我無比熱愛的行業的大門。
現在我選擇回來,是想索求一個答案。
夜已深,我揉了揉眉心,上得榻去,將妻子擁入懷中。我想,我此生無悔無憾,已然圓滿,這世道於我,甚是厚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