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雲朗收了風,翌日便提了一小盞冰糖麻梨來:「請陸家兩位公子嘗嘗。」
我照常等江元吃完再吃。
袁雲朗見我不動,笑著從懷裡掏出一柄小銀叉,戳起兩枚冰糖麻梨遞予我。
等我將銀叉洗淨雙手奉還,袁雲朗又笑著說:「這種不起眼的小玩意,大哥哥要是不嫌棄就留著自己用吧,我已另取了新的來用。」
這是我第一次收到別人送的東西。
後來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袁雲朗偶爾外泄的絲絲溫柔,最終織就一張細密情網,將我的理智籠罩其中。是我自己認識不清,接過那些東西,便以為他對我有意。
卻看不見明明比我們大,他卻願意跟著江元叫我「大哥哥」。
明明是來府上找江元玩,怕江元被父親責罵不好好念書,便說來找江倚聽琴。
那枚銀叉雖然到了我手裡,可樂滋滋吃完冰糖麻梨的卻是嗜好酸甜口的江元。
等我發現自己是欲蓋彌彰,是被愛屋及烏時,木已成舟,我隻能想方設法去補救。
初入將軍府,我一廂情願,本以為能真心換真心,變著法地想要擠進袁雲朗那群友人中。
可他們說的玩笑、講的詩詞,我全都不懂,隻能訥訥坐在一邊插不上話,偶爾添茶倒水。
京中貴人圈子小,花朝宴上的事情他們都知道,為了給友人出氣,他們擠眉弄眼,夾槍帶棒。
聽得最多的便是我魚目混珠。
「歹勢,清榮將軍傻得透透的,連他最厭的男妻都視若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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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目混珠...
是啊,如果不裝作與我親近,京中有誰會信他變傻了呢?我不過是他韜光養晦裡應外合的棋子而已。自始至終,都是我一個人自作多情。可偏偏因禍得福,我經此一著生出脊梁,看見天地。
9
我不再在袁雲朗面前討人嫌,他卻主動找我,神色不太自然:「你給江元寫信了.…你.…你什麼時候認的字?」
我沒有回答,隻低頭行禮,看見他腰間換了一枚玉佩。是我當年從火炭中取出的那枚。我想袁雲朗中的毒大概是沒有解完。他開始戴上那枚玉佩,常常在我眼前晃蕩。
偶爾出門應酬喝得酩酊大醉,回府竟會喚我到他身邊陪伴。
「陸江.…陸江….我聽不清他喚的究竟是誰的名字,隻輕輕推開他湊上來的臉,從他懷中掙出。
我已知曉自己曾經的齷齪,用那種方式騙走一顆真心,換得袁雲朗的厭惡,成為眾人的笑話。
是我活該,是我的報應。
我不想再被錯認,不願再囿於情愛與宅院中,更不願繼續待在這個隻會以我為笑料的圈子裡。
10
轉眼新皇登基百日,在宮中設宴宴請群臣,此番送到將軍府的旨上竟然特地添了我的名字。
袁雲朗從龍有功,風頭正勁,坊間都傳言我與他成婚是先帝亂點鴛鴦譜,袁將軍此番要以軍功撥亂反正,換我與他婚約作廢,情斷義絕。
眾人原本半信半疑,可跪地聽旨上特地點出我的名字,立馬信了九成九。
這不是怕宣布時我不在場是什麼?
出發那日我提前收拾好金銀細軟,把能披掛的東西都披掛上,其餘不便外露的都收進布包塞在胸前。
我已謀劃好了,隻要和離書一籤,我立即帶著這筆錢找謝風來重修瓦房開書塾,絕不回將軍府一步。
袁雲朗接旨後心情大好,竟然還派人到我院中量體裁衣。
「江倚。」袁雲朗第一次如此溫和準確喊出我的名字,「今日宴後我定要讓城中所有人都知曉你的身份。」
他拍拍我的肩膀,隨赴宴眾臣先到前殿議事,留我進御花園同其他家眷會合。盡管披掛一身,可在這御花園琳琅滿目裡,我仍是最素淨那個,極其打眼。人們見著我,都躲到一邊捂著嘴說話,不時發出陣陣笑聲。
我知道他們還在笑我題字那事,連帶著此前每次參加雅聚時出的那些醜。
他們能笑我多久?或許十年、二十年。
不過今日過後,我應該再也不用直面這些攻訐了。
想到袁雲朗或許已在前殿請下聖旨,我甚至覺得松快起來。
我轉身躲入花園,不知與誰相撞,回身看見明黃色衣角,匆忙跪地,不敢抬頭。
「噓……」
臣子們在前殿為新朝各事爭得面紅耳赤,大辛十年未開科考,新帝想將科舉作為登基首推,好補充新鮮血液。
群臣反對。
如今京中官員皆有太學輸送,太學由太傅把持,朝中官員為子女謀前程,都與太傅沾親帶故。
如若放開科舉,京中貴族如何再分一杯羹?
我聽新皇在我旁邊絮絮叨叨,抿唇閉嘴,隻希望他快點結束。
11
「江元前段時間給你寫了長信?怕也有向你說些路途見聞。」
皇上登基前去過隴南,與江元是故交。
江元信中確有提及,不少縣官非起於草莽,甚至多是京中指派,鄉野俗事概不過問。到任上隻是刷刷履歷做兩年就走,為了政績壓榨百姓,所做之事驢頭不對馬嘴。
就好比太傅得意門生張效羌,到邊陲提了三年發展大計,此計水土不服,很快捅出婁子。張門生眼見縫補不及,竟找老師發下一紙調令遠走高飛,說三年大計,此時還未滿一年半。
百姓苦不堪言,又逢時局動蕩,困頓不已,流離失所,各謀生路。
其中便有謝風來,風塵僕僕入京,一襲青衫洗到發白,飽讀詩書卻隻得在瓦房裡抄寫文書謀生。
又想到瓦房裡的其他人,收下我的銀兩也隻願吃清湯面。
「今日得幸有錢吃飽,可明日?明明日又如何?」
「我回京前江元多番囑咐,要我必要時關顧下你。聽說你自尋了老師開蒙,不過這老師是市井人士,你受了他們的教,又如何看待前殿之事?」
皇帝意外地好說話,我想他去過隴南,也是遊歷過的,自然也見識過各處百姓到底如何生活。
他或許想說一些話,但這話自己不能說,需要有個人替他說。
思及此,我大膽接話:「草民以為人才一事,應當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生於微末者方能推己及人,出的計策才知細則、接地氣。」
「京中都說你不曾念書。」
「原先不曾讀過,後來讀了些,也就明了事理,鬥膽為皇上分憂。若天下不曾讀書之人都可進塾求學,那便人人都可明辨事理,海晏河清。」
「倘若朕放開太學門檻,要人人都能讀書開蒙呢?」
「那天下之人皆為棟梁,可為吾皇所用。」
皇帝喜笑顏開:「你果然很聰明!」
我從他眼中看見欣賞,這種欣賞無關情愛,卻如此振奮人心。
我一鼓作氣,還想將謝風來推出,可異變突生。
一衣著凌亂的宮裝婦人自暗處蹿出,提劍向皇帝刺去:「你這個謀權篡位的狗東西,還皇兒命來!」
地勢刁鑽,暗衛飛身不及。
我心急要皇帝活著聽我說完話,飛身替他擋下一劍,胸口劇痛。他會認真聽我講話,他有意願為天下不貴之人劃出一條路,是個明君。
我想讓他好好活著,想讓他推動官學下放,讓京中貧民幼童有飯可吃,有衣可穿,有書可讀。
這種心思,讓我忘了喊痛。
「西市.…瓦…房……青衣!人!才!大!」
身體逐漸輕盈,輕盈得我能在不同時空中穿梭,看往事紛至沓來。
12
我做了一個長而細碎的夢。
這些碎裂的夢境裡,姨娘原不是我生母,倘若她行事順利,我便是陸家庶子。但無論我是何種身份,我與江元總是攜手而行,形影不離。
江元總想方設法帶我四處遊玩,袁雲朗隻出現在旁人的談論中。
有幾次起床倒水,聽見江元不知和誰說話。
「警告宿主,你身為白月光一直帶著主角偏離主劇情,是沒有辦法通關的!」
「為什麼我非得走這種真假嫡子、白月光+替身渣攻賤受劇情?你看這主角受簡直是個聖母,看見乞丐用手討錢都覺得可憐要哭,被那樣虐不得掉層皮?」
「警告宿主,這次是你的最後機會,如果不將劇情走完,你將會被抹殺!」
「呸,我就要帶他徵戰天下!我就要告訴他眼淚無法成為他的盔甲,要用雙手為自己掙得一片天地!」
畫面一轉,我又是陸家嫡子,我與庶子同日出生。姨娘因私下換子被下人撞破,本應發賣,卻因為生子有功,早產體弱,被送到莊子上去生活。
我與江元從小感情甚篤,同吃同學,宛若雙生。
我對袁家小將軍一見鍾情,花朝節那日正欲行事,卻被江元拉走坐上去往塞北的馬車。
先去塞北看大草原上看牛羊星羅棋布,打鼠賣裘。一路南下到江南水鄉,不堪寒湿露重,我們又一路西行到了西南。
一番折騰,我們在隴南軍營住下,與普通士兵一起出生入死,增長見識。
士兵們不願我們上戰場,每每打仗總將我們護在營帳中。
因我們是這唯二識字的人,他們要我們活久一些,好為他們多寫幾封家書。
江元不堪其擾,嚷嚷著開起了讀書社,這群武夫念沒幾天書便四散而逃,江元手持馬尾制成的教鞭拉著我在後邊追。
幾番歷練,我倆竟也能彎弓射箭,上馬遛彎。
這年宮闱內亂,袁小將軍入宮未成,被斬於宮外。
四皇子登基,花天酒地,京中處處奢靡,烏煙瘴氣,送到隴南的軍餉一次少過一次。
原本被護在帳中的我們,也提起刀槍上了戰場。
終於,江元在戰場上為我擋下一劍,倒在我懷裡,渾身是血。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大哥哥,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為這樣的皇帝賣命….
「要是重開,我一定不會讓這種人做皇帝.…可是我沒有重開的機會了..」
我見他顫巍巍抬起一隻手,虛攏著,我想握上去,可戰場上箭雨呼嘯,很快將我扎穿。
俯身倒下前,我聽見江元在我耳邊說:「大哥哥,風來了...」
失去意識前我摟緊江元,口中喃喃。
再來一次,求求你再讓他「重開」一次吧。
我不知道「重開」是什麼意思,可我保證一定乖乖聽話,江元不願做的事情,我全都乖乖做完。
我不知道自己該向誰祈求,但這無阻我的虔誠與卑微。
畫面逐漸崩塌在廢墟瓦礫間,與血肉相連。
我知道我求成了。
再睜眼,薄霧迷茫間,我孤身一身走在陡峭石板路上,遙遙看見前頭有位青衫公子。
我看著隻覺得眼熟,微微眯起眼睛,努力看去。
此時風洶湧而至,吹散迷霧。那人回身接應我,我淚眼帶笑。
「大哥哥!風來了!」
13
醒轉時,謝風來在我身邊。
皇上雷厲風行,在我昏迷後立即到西市瓦房請人出山,向他討教治國良策。很快,科舉開考,廣納賢臣。
以謝風來為首的草根勢力如野草一般,未顯真身便已成勢。
「你傻呀?連命都不要了。」謝風來衝我揮拳,我輕輕攔下。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謝風來訝然:「你都會寫詩了?」
「有人教的。」這一世沒有這句詩。
「誰教你的?」
「你教過我的。」我眨眨眼。
謝風來笑了,從懷中取出一枚東珠:「皇帝問我要什麼賞賜,我隻要了這枚東珠,與你最相配。至於旁人寫的什麼字,你不用學,更不必放在心上。」
我看著這枚東珠,又看看他,我想問他如何,如今的江元又如何,可不敢開口,我怕他又被抹殺。
「你別擔心,我在其他幾個世界做任務換了高權限。兩個都是我,隻是我沒有辦法完全操控陸江元。你是我最好的哥哥,我要你看遍千山萬水,才不要你困在狹窄宅院中等人垂憐。過去如此,以後亦如此。」
更不要這天下人用自己的苦難為怨侶作配。他們生在這世間,何嘗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我不要他們煩惱衣食住行,我隻要他們煩惱自己的學業、事業。謝風來將東珠放入我掌心。
皇帝推門而入,笑意盈盈:「好一個『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陸江倚,朕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
14
做男妻的第四年,我於宮亂中替新帝擋下一劍。從龍有功,新帝重賞,問我想要什麼。養傷期間我住在宮中,多日未回將軍府。多日未見袁雲朗,他整個人消瘦許多。
皇帝還未曾向他允諾什麼,眾人竊竊私語,都以為我會趁機求袁雲朗從此與我舉案齊眉,雙宿雙飛。
隻要先下手為強,便是袁雲朗以軍功相挾也無濟於事。
畢竟我救下了皇帝的命。
可我匍匐在地,朗聲隻要了百兩黃金。
大殿之上霎時死寂,袁雲朗攥緊拳頭盯著我紅了雙眼。
我見氣氛不對,連忙改口:「五十兩也行。」
「為何?」皇帝挑眉。
我將西市物價娓娓道來。
我想用這些黃金為西市貧民造一處住處,我想用這些黃金換京中貧民幼童有飯可吃,有衣可穿,有書可念。
人人可為自己掙得一個好未來。
「你救了朕的命,本就應該賞賜千兩黃金,這些賞賜朕會替你用在你想用的地方。你要的這一百兩不作數。你可再許一件事。」
「請皇上放草民與袁將軍和離…
「懇請皇上收回成命!」話音未落,袁雲朗搶先跪下,「末將與陸江倚情投意合...
皇帝聽完袁雲朗陳詞,隻摸著下巴笑了一句:「誰家情投意合隻換得一句魚目混珠,成為經典笑談?」
袁雲朗低頭不語,面紅耳赤,與雙目一拼是赤上加赤。
我倆到底是恢復自由身。
袁雲朗此後時不時尋機會拜會,也常到書塾裡教小童們舞槍弄棒。來教學我歡迎,來求和我便避而不見。
我不想再兒女情長,心中已有目標,隻想與志同道合之人攜手共進。
15
翌年三月,桃李滿天。我與風來共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