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它亦探向我額間,識海撕裂,靈臺嗡鳴,是我此生不曾經歷過的痛楚,比起 斷指,還要疼上百倍。
我癱軟在地,冷汗如瀑。
天帝輕聲安撫:「好了,菡苗,已經好了。」
他伸手撫過我眼角,我畏怯地朝後縮了縮,惶恐地瞧著他。
他的手指一頓。
文曲星微闔了雙目,無甚起伏地道:「菡蓿仙子本就是天帝為寄託對上神的情思 而生,既上神已然歸來,何不就此抹去了她,也省得在上神心頭留下疙瘩。」
天帝起身,許久未語。
百年前我養過一隻白毛靈寵,極是機靈聰慧,連火麒麟都對它俯首貼耳,卻因誤 飲毒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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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毒,原是一個妒忌我的仙子使計下在我酒裏的,卻叫它做了我的替死鬼。
我很是難過,可我流不出淚。
於是雲繆及眾仙都以為我鐵石心腸,薄情寡義。
此刻我趴在地上,眼眶澀疼,面色煞白如紙,亦是流不出一滴眼淚。
我早已不能流淚。
為自己,為旁人。
十二、
我不再管身後那些仙家的眼光,支著搖搖欲墜的身子回到我的遣雲宮。
一片乾枯的槐樹葉飄飄蕩蕩地落在我腳邊,我驀然發覺,小白不見了。
庭院內沒有了它的氣息。
我忍著混沌的識海尋遍各處,仍無所蹤,回到那方空落落的院子,我愣了半晌, 突然明悟。
我生來便是形單影隻,以為它也同我一樣,一廂情願地想與它一塊守著這仙宮作 伴,也算聊以慰藉。
可它大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有更重要的人要去守候。
傷好了,便不再需要我了。
我躺在屋中的木床上,渾噩之間,覺得即便這樣活下去約莫也是沒有什麼意思的。
識海混沌,我的後半生大抵會越來越糊塗。
仙途無望,我本來也無甚本領,無望便無望吧。
少綦不願我生作她的模樣。
我亦不願。
可惜,從未有人問過我願與不願。
天帝來看過我,他立在我床頭,告訴我隻是仙根受損,他日覓得良藥,並非不能 修復,可少綦錯過這一次,卻是再無生機。
我沒有開口,亦沒有看他。
他說得對。
斷一根手指不會死,仙根受損亦不會死。
我該是無甚可怨。
天帝在我床側站了許久,默然不語。
我收斂心神,不再管他。
驀地,他一把抓起我的左手,語氣隱隱地竟有幾分淩厲,「你的斷指為何還未
好 ?」
這般責問似的架勢,倒讓我摸不著頭腦。
是以,我沒有搭理他。
天帝喉頭鼓動,半晌方艱澀地問我可否恨他,可否……後悔。
我不知他問出這話是何意圖。
若是往常,我興許還會裝上一裝,為自己謀條後路。
所幸如今,我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懼無可懼。
是以,我掀了掀唇,「我此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將天後之位讓給少基,讓自己落 得如此下場。」
天帝走了。
他沒有一掌將我劈了,我很意外。
我騙了他。
我最後悔的,是不該在小屋外拾回他,不該將自己攪入他與少基的恩怨情仇。
我區區一介法力低微的散仙,在這些上神的愛恨糾葛裏,賠了感情不打緊,這下 怕是連命也要賠上。
十三、
少綦醒了,康健更勝以往,封後大典得以繼續。
雲繆來時風塵僕僕,形容狼狽不說,身上還遍佈著深深淺淺的傷口。
我識得那傷痕,是為守境惡獸所傷,同天帝當年一樣。
他竟尋去了秘境。
他神色複雜,指腹撫過我額間的朱砂,那是他在奈何橋畔的三生石前為我種下的
「如此,你便與少綦不同了。」
這是他那日說的話,我聽在耳中,記了許久。
人人都將我視作一個缺失靈魂的傀儡,隻有他,瞧出了我心中那一點悲涼和失落。
雲繆問我,可否心懷怨恨。
他同天帝,連說出的話都如出一轍。
他說,他已知曉了一切。
天帝是愛我的。
隕情丹斷情絕愛,註定忘卻所愛之人,從他憶起少綦而忘記我的那一刻起,便已 不再愛她。
雲繆說這話,目光緊盯著我的臉。
我唇角牽出一抹笑,「我早就知曉的。」
自他執刀截去我尾指後,我便已想通了這一切。
可是要我如何相信呢,信他千辛萬苦尋到秘境出口,卻在隻差臨門一腳之際為了 我而放棄時;信他與我相擁在無厭崖上坐看洶湧的潮汐,將刻有我二人姓名的酒 壇埋入樹下時,心中愛的仍是少綦。
那些曾立下的誓,曾說過的愛語,皆是假像,一個他戀慕著我的假像。
在他憶起少綦後,將我當作她的替身,朝夕相對時,心中所想所念的亦皆是少綦。
期望純粹的喜歡,是否是我的過錯。
是我太過貪婪。
你看,那些天荒地老、生死與共的誓言,都是不能信的呀。
唯—一次,我從雲繆眼中看到了痛楚。
十四、
雲繆說小白身上有魔氣,才會被火麒麟咬傷。
如今養好了傷,十之八九是逃回魔界了。
原是這般。
它定是不好意思告訴我它的身份,才會不辭而別。
其實不必如此,我對妖魔鬼怪都無甚偏見,況且它從未傷害過我,還在少綦執劍 抵著我的脖子時,跳出來保護了我。
我那時候很感動。
此生肯對我以命相護的,除了它,便是我的前一隻靈寵。
所以我將討來的靈藥為它續了斷肢。
如今它傷癒,回到它該去的地方,我亦覺得很好,我本就是個無用的主人,護不 住自己的靈寵。
雲繆日日守在我身側,看得出平常是個被伺候的主,笨手笨腳,喂個粥把我嘴唇 都燎起泡了。
我很想告訴他我已經沒幾天活頭了,不用這麼費事。
雲繆說,他已將隕情丹的解藥喂予天帝服下。
天帝會記起我的。 是嗎。
十五、
他似是怕我不信,將我帶去了天帝面前。
少綦在瑤池邊就著一樹桃花自斟自飲,眉宇間的俐落風流是尋常女子所不能 及的,而天帝在看她,眼神中的欣賞之情溢於言表。
即便我就在他目力所及之處,他也未留半分餘光給我。
我笑了笑,問雲繆,「你看天帝這一腔深情,此刻傾注了何人身上?」
雲繆眉心緊擰,「不該如此,莫是那解藥無用..
我搖搖頭,踱步離開,「解藥並非無用,隻是即便這隕情丹解了,天帝心中所愛 之人,也未曾變成我。」
十六、
這幾日我的神識愈發渾噩混沌,時常在睡夢中被幻象所擾,醒來的時間愈發短了。
我要在我忘記自己是誰前,回到我的家鄉。
若是連自己也將自己當作了旁人,豈非太過可悲了。
走之前,我將伴了我半生的靈玉留予了雲繆。
他為秘境中的瘴氣所傷,那毒雖不至於讓上神殞命,卻總歸也是要頭疼耳鳴些許 時日的,若是再看見些七七八八的幻象生出心魔,便太不劃算了。
這靈玉可驅散瘴毒,明心靜氣,於識海混沌,也是有效的。
可惜少綦那一靈已在我體內紮根太深,渾若一體,失了它,我遲早都會落得像當 初的少基一般元神潰散的下場。
所以這玉於我,已是無多大用處。
我從未告訴雲繆,他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很感激。
過去雖有些不愉快,可他已算得上我在這天界唯一的朋友。
不能當面與他道別,我很是遺憾。
我須得儘快趕回家鄉。
若死在了秘境之外的地方,我族後人失了蓮心,怕是要斷子絕孫了。
十七、
時隔數百年,我終於得以回到秘境。
打點好一切,我立在無厭崖上,金色的霞光帶著暖意溫柔地覆蓋在我身上,腳下 是洶湧的浪潮,夾雜著滔天的聲勢席捲而來。
我闔上雙目,鼻端嗅到這方天地間熟悉的靈氣,那是我生之本源,連靈臺處的刺 痛都削減了幾分。
腕間的符文隱隱灼痛,是姻緣契。
竟未能解開嗎。
不過沒關係。
我垂眸看了看,用刀子生生剜去那一塊皮肉,縱身躍入黑沉沉的無厭海中。
我這一生,做自己的時間寥寥,冒用了旁人的樣貌,替了旁人的位子,不倫不 類,不清不楚,終是難以善了。
我生於微渺,死後亦然。
這天地之間,再也尋不到我的影子。
崖邊不知何時來了個白袍少年,他目眥欲裂,伸出手試圖抓住我,卻僅能夠到 我的衣角,「阿薄 …」
那聲音粗嘎沙啞,蘊藏著巨大的絕望。
我望見他黑曜石一般純淨清澈的眼睛,莫名知曉,他是我的小白。
果真,他趴在崖邊厲聲嘶吼道:「阿薄,我是小白,我沒有死….」
原來是它嗎....
多好。
這世上,總算還有一個人記得我的名字。
十八、
我被埋在這蓮沼之中已有百年,每日餐風飲露,風吹雨打,狼狽得緊。
小白時常會來查看一番我的生長發育狀況,看看骨頭有未長岔,肥瘦是否勻稱。 我瞧他如今生得挺拔清俊,與從前那副白胖軟和的模樣多有出入,不由得很難相 信他真的是小白,要求他變回去給我看看。
他沒理會我,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說是受不得我的輕薄,才不得已化作人形。
輕薄?我何時輕薄過他?
他涼涼地睨了我一眼。
那日他奮不顧身躍下懸崖,在我徹底淹沒前將我救起,可無厭海的海水已將我的 肉身變作死軀,皮肉腐化潰敗,所幸隻要靈魄尚在,蓮沼便能為我再生一副軀體
我醒後,為他的一腔情義感動,不大好意思再嚷嚷著尋死覓活,遂問起他的身 份,雲繆說他是魔族中人,可魔族怎會淪為我的靈寵?
小白坐在我身側,語調清淡地講述了自己身為魔尊次子奪嫡失敗,慘遭兄長暗害 追殺,九死一生逃出魔界又不慎落入我魔爪的悲慘身世。
對於「魔爪這一形容,我表示不予置評。
那時我將他當作小公主一般精心照料,每日洗得香香軟軟抱在懷裏睡覺,還給他 剪指甲紮小辮,難道我對他不好嗎?
又過了百年,我終於長出一身新的血肉,擁有了再一次選擇性別的機會。我在魁 梧大漢與風流書生間糾結許久,考慮到如廁習慣問題,還是選擇了成為女子。
小白在一旁如釋重負,鬆開了攥得發白的拳頭。
對於相貌問題,我認認真真描了一張仕女圖給小白。
小白接過後沉默不語,眉頭緊蹙,連夜畫了一幅女子的畫像,畫工較我精湛許多。
我將腦袋探過去看了看,沉吟道:「原來你喜歡妖豔掛..
容貌與身段塑成後,我低頭瞧了瞧胸前,覺得小白捏的時候藏了私心,畫上哪有 這麼大。
小白問我,心中可否存有怨恨,隻要我想,他會陪我一同站到天帝與天界眾人面 前。
我搖搖頭。
我生來便是軟弱無為的性子,隻要他們不再來打擾我與我在意之人,這便很好。
在那人眼裏,我早已墮入無厭海底化作虛無,再不存在於這世間。
十九、
遣雲宮內,天帝立在海棠樹下。
桌上放置著一壇酒,酒壇上以極親昵的姿態篆刻著一雙名字,隨著日久年深,已經 模糊難辨。
「你可知那酒壇上刻著的女子是何人?」雲繆神君緩緩行至他身前,一同望著那
壇酒。
天帝未語。
雲繆眼中泄出一絲了然,像是遺痛,亦像是嘲諷,「想來阿薄這個名字,你還不曾 記起。」
「她與我,與菡苗,有何瓜葛?」
雲繆扭頭,「答案我早已連同那杯酒送到了你手中,可你終歸是沒有飲下。」
「千年前你為放下少綦,從陸壓道君那裏求得隕情丹,他告誡你『執念太深,終
是自苦』。這話,如今你可還記得?」
天帝唇色一白。
「執念太深,終是自苦。」
隨著陸壓清正的聲音回蕩在耳畔,那塊纂著他與那女子姓名的符文在他腕間神光 一現,漸漸褪去。
雲繆亦看見了這一幕,他瞳仁震顫,負於身後的手緊握成拳,死死攥住掌中的靈 玉,唇角卻勾起一抹極涼的笑,「傳聞隻有真心相愛之人才能將名字篆刻於三生 石上,你與少綦遲遲不能結契,而與菡苗的姻緣卻在你親手抹去後又再度生出,難 道就從未思索過其中的緣由嗎?」
雲繆眼中諷意愈盛,「一塊石頭都能窺破的東西,你卻蒙昧不知。而今她以性命 相抵,解了這契,你該是稱心如意了。」
他轉身離開這破落的庭院,天界最冷漠不近人情的神君,腳步竟有些踉蹌。
天帝垂眸望著空蕩蕩的腕間,那二字隔了這許久,終於從他口中說出。
「阿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