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官有一瞬間的怔愣,片刻後她綻放笑容,溫柔地點了點頭。
「好的榕芝,最後一個問題,你選擇的崗位是輪椅擊劍的教練,你能講講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我垂落在桌下的手撫到右膝,緩緩轉動了一下腳踝,失而復得的驚喜,仍然縈繞在我心頭久久沒有散去。
上一世我屢次碰壁,對曾經喜愛的擊劍恨之入骨,每次看到從前最喜歡的比賽節目,我都會發瘋一般地砸向電視機。
直到很久之後,心境平復一些,我才嘗試了解輪椅擊劍,當時遇到的那個女教練把劍遞到我手中,她說沒了腿,隻要長出翅膀,我還可以飛。
可惜我那時身體機能已經退化,很難再拾起夢想。
既然擁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既然明白那些加之於我身上的痛苦,我想讓更多人能和我一起享受生命的快樂。
「更快,更高,更遠對我來說是一種意志,我想,身體上的局限,從來不應該成為一個人追求夢想的禁錮。」
那是前世女教練對我說過的話,也是我對自己遲來的安慰。
7
散場時,我看到了凌敬和於紹秋。
她站在他身側,格外惹眼,聲音嬌滴滴。
「凌敬你別怕,沒有工作也不要緊,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聽到這熟悉的對話,我輕輕笑了一下。
「我找熟人給你介紹一個工作吧,不太累又工資高的那種。」
「我不用你介紹,我不信怎麼可能沒有公司要我,邵秋,給我一點時間,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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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紹秋擺明了不喜歡凌敬,她對他體貼周全,大抵是不想受世人指摘唾罵,可是凌敬那樣的天之驕子,他怎麼可能忍受接受一個女孩的施捨。
時至今日,他還是堅持認為他有機會出人頭地,可是為了陪於紹秋參加比賽翹掉一門考試的他成績中有個明晃晃的汙點。
何況身體康復是個漫長的過程,凌敬已經失去了上一世入行時的超高起點,再想達到上一世的高度,隻怕要付出成千上百倍的努力。
我從他們兩人面前走過,沒有側首,可是經過他們身邊時,我明顯聽到了凌敬刻意放大的聲音。
「邵秋,我會讓你幸福的。」
我餘光掃過,看到他轉身環住了她的腰,眼神若有若無地瞟向我的方向。
我假做不聞,沒有回頭,腦海裡是那個十八歲少年,站在我家樓下等了我一整晚,抱著一罐星星,遲遲疑疑地對我說。
「陳榕芝,我和你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我們能..在一起嗎?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
閉上眼睛,飄絮的柳樹和少年汗濕的白襯衫仿佛依舊在我眼前,我們費了那麼大的力氣走到了一起,卻終究敗給了時間。
8
「芝芝,」
一個甜美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徐林月從遠處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撞進了我的懷中。
「畢業大戲,你來給我當演員吧。」
徐林月和我在社團認識,導演系的她家境優渥,隻等著畢了業就要出國深造,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煩惱的她現在最愁的就是學校的畢業任務,拍一部短片作為成果。
我挽著她的手臂,點了點頭說好。
大約是怕我因為分手的事情難過,她有意無意地站到右側擋住凌敬和於紹秋。
「凌敬他媽前兩天來學校找於紹秋鬧得好兇啊,說什麼她生是凌家的人死是凌家的鬼,還說要讓於紹秋趕緊給她生個孫子才行。」
「有這種婆婆誰都會崩潰吧。」
她邊說邊偷偷觀察著我的臉色,似乎是怕我會難過。
「月月,我和凌敬已經分手了,也不想再聽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我正處在人生的重大關口,比所謂愛情重要的東西比比皆是,我不願意讓一個永遠不可能與我再有任何聯繫的人介入我的生活了。
那是對我自己的懲罰。
9
徐林月的本子以某位大山裡的女校長為原型,我飾演其中一個被家裡催婚而不得不放棄學業的女孩兒。
排練的時候,我才注意到我們在薛頁隔壁的場地,而薛頁排的本子女主角正是於紹秋。
他們兩個每天在一塊兒,關係暖昧,半個學校的人幾乎都有所耳聞,但是礙於薛頁家裡的背景,沒有人肯多話。
凌敬應聘的公司本來有了些正面回應,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全部石沉大海沒有了回音。
他隻好接受了於紹秋的安排,託關係進了一家公司,據說工資還是較為可觀的。
但這也意味著,他以後要屈居人下,成為他之前最厭惡的關係戶。
按我前世的流程,他現在應該在進行康復治療,那是一種斷肢後最難熬的一段時光,一遍遍接受著自己的變化,一遍遍面對著自己最不堪的傷痛。
凌敬的情緒開始不穩定,他需要於紹秋的陪伴來填補內心的空缺。
可是於紹秋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為了保證以最好的狀態出現在鏡頭裡,她需要早睡早起,規律作息,許是因為整個人浸泡在愛情的滋潤裡,她變得更美了。
排練間隙裡,我經常聽到她拿著手機不耐煩地道。
「我說了我在忙,今晚我們劇組要開會,沒空陪你去。」
有時候凌敬偶爾來找她,她也會找理由走開,然後交代身邊人。
「別告訴他我在這。」
情人節那天,凌敬抱著花來找於紹秋,可是於紹秋忙著排練,連個招呼也沒和他打,在眾人面前,凌敬眾人忍不住發了火。
他把手捧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冷聲質詢道:
「於紹秋,我給你打了那麼多電話你不接,你是想幹什麼?」
所有人愣住的空檔裡,於紹秋並沒有給他好臉,她自持美貌在男生中間從來呼來喝去,哪裡受過這種委屈,立刻反唇相譏:
「凌敬,我在忙,我們正常人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的,不像你這麼清閒。」
她著重咬著「正常人」三個字,顯然狠狠刺激到了凌敬,他怔怔站在那裡,被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於紹秋,你有沒有心?我是為了誰才變成這樣的?你要不要臉?」
「我並沒要你來救我,是你自己一廂情願啊,說不定你不來我也沒事啊,怎麼還
要我給你當牛做馬嗎?」
「別忘了你的工作是誰給你安排的,我不欠你的,凌敬。」
凌敬被她懟得又氣又急,他一著急,激動得想要伸手指她,可是隻能甩動著空蕩盪的袖子,險些被面前的椅子絆倒。
遠處的我看向凌敬,看向那個曾經被老師稱為天才的少年,看他落魄地站在眾人中間,遭受著無聲的羞辱和欺瞞,不忍地垂下了眸子。
一個人隻有在失去後才會明白珍惜,否則無論如何也是不能體會的,就好像被保護的於紹秋,永遠也不會知道如果沒有凌敬,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就好像凌敬,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如果不是我拉住了他,他會面臨如今的境地。
所以當年的他不感謝我,就如同如今於紹秋不感謝他是一樣的。
10
那天排練計劃被打亂,因而所有人離開後,我留下來繼續練習動作。
短片裡我成為了一個走出大山的武打演員,要在電影結束時展示擊劍動作,可是重生回來動作生疏,我還在一遍一遍地練習。
後來舞臺的燈滅了,我在半明半暗的燈光裡舉劍前刺,卻忽然發現臺下坐著一團模糊的黑影。
「誰?」
我被嚇了一跳,劍差點脫手。
「你很厲害。」
是薛頁。
他抬了抬眉,漆黑的瞳仁宛如鬼魅。
「凌敬配不上你。」
我以為他是來警告我不要亂說話,主動開口提了那件事。
「你和於紹秋的事,我不會說出去的。」
他噗嗤一聲笑了,眉眼舒展開來,帶著些許朦朧的醉意向我靠近。
「於紹秋不合適,我想要你這樣的女主角,她太嬌滴滴了,你才像野草一樣堅韌。」
我聞到他身上混合著香水味的酒氣,皺了皺眉,後退了兩步。
薛頁自認是個大藝術家,家裡又很不一般,所以總是有些不老實地拈花惹草。
那些女孩兒也許各有所圖,對他的騷擾都默默忍耐。
可我冷冷地瞥過他,後退兩步。
「我和誰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
我脫下演出服想要走,薛頁卻追了上來,他拉住我的袖子。
「陳榕芝,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很不一樣。」
「如果我們在一起了,你說凌敬會不會很難過,想不想看他回來倒追你?」
我承認,那一瞬間,我真的有過片刻心動,但這個想法很快被我死死按了回去。我不需要用一個男人的追求來證明我的魅力,也不需要一個男人的後悔來證明我足夠好。
我的完美,不需要任何男人,女人來襯託。
「我不想跟凌敬再有任何關聯了,如果你再來打擾我,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公之於眾,到時候對你也沒有好處。」
我冷冷脫下戲服,轉身走出了劇場。
11
那天之後,凌敬開始和於紹秋冷戰。
他不再來劇場找她,也不再和她一起出現在學校裡,他以為這是對於紹秋的懲罰,卻沒想到這正是對方所期待的。
我生日那天,徐林月號召整個劇組為我慶生,那天我們在飯店時,我收到了一條沒有名字的簡訊。
【阿芝,生日快樂。】
這個稱呼讓我下意識地想到了凌敬,他在十七歲給我寫的第一封情書裡,就是這樣稱呼我的。
可幾乎沒有猶豫的,我按下了刪除鍵。
從飯店出來時,我被人群簇擁著走回學校,我有些喝醉了,身側的男孩子幾次走到我身旁想要扶住我,卻都遲疑地把手放下。
我看在眼裡,沒有吭聲。
走到路燈下時,我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落寞地站在那裡,身側的男生率先注意到,默默地走遠了一些。
「阿芝...」
凌敬的聲音極度克制,但還是聽得出心緒起伏。
「生日快樂。」
極為簡短的對話過後,我點了點頭。
「謝謝。」
他左手捧著一把醜陋的紙星星。
「折得不好。」
他前進一步,我就後退一步。
呼嘯的風吹過來,紙星散落一地,我們都沒有俯身去撿。
「我要去北京配義肢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點淡淡的委屈。
我們在一起的四年裡,他所有的重大事件我都沒有缺席。在他所有艱難的時光裡,我都會陪在他身旁。
大二那年他騎車摔傷了手臂,鮮血染紅了襯衣。
但他還是一聲不吭地把給我準備的生日蛋糕捧到了我面前,可在我挽起他袖口的那一瞬,高我一頭的男孩子癟著嘴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淚,那樣不可一世的人在我面前委屈得不成樣子。
可是現在,這麼難熬的時刻,再也不會有我陪著他了。
「祝你順利。」
我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冷冷說出了這句話。
「阿芝,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心?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嗎?」
身側的幾個人從遠處看過來,眼神之中帶著質詢的神色,我抬起眼,定定看向他。
「凌敬,別這樣叫我,你不配。你以為自己舊情復燃,其實那不過是你被拋棄被冷落時的渴望從我這裡獲得一些溫暖。但你應該知道,我這樣的人,我不能忍受一絲一毫的背叛。在你執意把我甩開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我們做不成朋友了o」
「凌敬,你別想用你所謂的那一套深情人設來綁架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那是你的選擇,你自己承受便是。」
我朝他笑笑,然後轉身走到朋友中間,一起朝遠處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