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不像蘇格蘭,對威士忌的釀造、陳放有著嚴格的法律規定。國內民眾對洋酒的情懷也並不深刻,可能隻管這瓶酒好不好喝,不在乎它是添加劑混合成的,還是在木桶中存放多年,由時光饋贈的寶物。
盛卉不確定競爭對手掌握的技術能加速復刻出多美味的酒,但她必須提前做好準備。
年末的烈酒大展,既然江舟要帶著加速熟成的“年輕酒”參展,那她就走向另一個極端,向這個年輕的競爭對手展示一下盛世在申城根植近百年的歷史底蘊,將品酒的奢華與浪漫拉向極致。
她要推出盛世誕生以來最貴的一款酒。
但是,隻靠她和蒸餾廠的同事們,並不能完成這項偉大的任務。
盛卉不得不去拜託一個人。
午後微風習習,盛卉讓喬黛留在車裡等她,自己緩步踏入了一座位於半山腰的古樸莊園。
穿過成片的葡萄架,沿途有西式長廊,也有中式亭臺,她走到別墅門口,佣人為她開門,耄耋之年的老人白發蒼蒼,已經坐在客廳等她。
“爺爺,下午好。”
盛卉在他身旁坐下,“您最近身體怎麼樣?”
幾案上擺了兩杯溫水。他們調酒師不怎麼喝有味道的水,老人直到今天還保留著這個習慣。
他看著盛卉,這個唯一的孫女,緩聲說:“我身體很好。小杏最近怎麼樣?”
“她呀,天天瘋玩,樂著呢。”
盛卉一邊說,唇角不禁帶起一抹笑。
老人看著她,眼神頗為驚訝。
之前每一年春節,盛卉帶著小杏來他這裡拜年,都像是走過場一樣,說幾句吉利話,面上的笑容除了禮貌之外,幾乎不含任何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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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今天顯得很溫柔。
或許是因為有求於他吧。
盛卉直入主題,雖然來之前已經在電話裡說過,但她還是重復了一遍:
“爺爺,我想做一款50年份的酒,限量一千瓶,出廠定價在二十萬級別,或者更高。但是盛世現在各個酒廠裡,存放時間最久的桶也隻有四十多年。我知道有幾個五十年以上歷史的陳酒倉庫是您私人管理的,我需要您的幫助。”
本來所有酒都應該接受集團的統一管轄,但是上一任董事長,也就盛司年,和上上任公司掌權人,也就是他父親的關系非常差,不知道當年鬧出了什麼龃龉,老人就把最老的一批倉庫鎖了起來,脫離公司,自己安排專人照看。
盛卉對於眼前這個面容冷峻的老人,幾乎沒有什麼親情的羈絆。
他和妻子剛結婚不久就離異了,丟下一個性格頑劣的兒子,踢皮球一樣,誰都不愛管。可以說,盛司年的童年非常孤獨,他像孤兒一樣長大,父母的冷漠、家庭關系的淡薄,是形成他那扭曲性格的主因。
盛卉甚至恨過爺爺奶奶一段時間。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盛司年一死,再大的恨意也無處發泄,所有人都是孤家寡人。
血緣關系是上天賜予的,永遠也無法切斷,而爺爺奶奶膝下隻有她和小杏,所以,盛卉每年都會看望他們一次,以示關心。
這個年輕時極度冷漠的老人,在積年累月的獨自生活中,性情變得和緩了許多。
原本並不存在的舐犢之情,也隨著年齡增長漸漸萌生、旺盛。
“隻要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老人平靜地說,“爺爺的一切,本來都打算留給你。”
頓了頓,他又說:“隻是,那些酒都是我在好幾十年前存放的了,不知道符不符合現在年輕人的口味。”
盛卉:“我有辦法,一定能加工成藏品級別的佳釀。而且我看過您以前的釀酒筆記,那些酒一定不會讓我失望的。”
兩人又聊了一些制酒工藝相關的話題,盛卉清晰的、富有創造力的調酒思路,以及市場敏銳度,都讓老人感到不可思議。
說完了公事,順著話題延展,盛卉又和老人聊了一些新聞,甚至闲話家常。
佣人送來清甜可口的糕點,她也坐在老人面前把它吃完了。
直到會面即將結束,八十來歲的老人突然閉眼長嘆一口氣,再睜眼時,渾濁的眼球長出幾條紅絲,他輕輕扯起唇角,溫柔地說:
“孩子,謝謝你來看我,我感覺你好像變了很多。”
“有嗎?”
老人點頭。
盛卉願意來這裡見他,願意找他幫忙,已經出乎他的意料。而她今天在他面前展現的平和氣質,更讓他感到驚訝。
當年的事故發生後,盛卉得了心理疾病,他曾經去她舅舅家看過她幾回,那時才知道兒子對兒媳婦所做的暴行。
所以,盛卉排斥爺爺和奶奶,甚至心生厭恨,他認為是應該的。
“你已經原諒你爸了嗎?”他這樣問。
盛卉搖頭。
她沒有權力替母親原諒父親。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站在這個老人面前,心情這麼平和。
大約是釋然了吧。逝者已逝,曾經那些痛苦的記憶困囿了她太久,或許她想走出來了。
老人一路送盛卉來到莊園門口。
盛卉:“您快回去吧。明年春節,我會帶小杏過來看您。”
“好的。”
向前走了幾步,盛卉突然停下,轉過身,遲疑地說:
“或許還有一個人。”
“什麼?”老人露出困惑表情。
盛卉唇瓣翕動:“就是......小杏的爸爸......”
也許那時他們已經和好了。她心裡做出這樣樂觀的假設。
老人以為她給小杏找了爸爸,眼神微亮:
“你要結婚了?”
盛卉聞言一驚,佇立在原地,雙頰忽然漫上一抹很淺的血色:
“不......知道。還沒定,到時候再和您說。”
話音落下,她飛快道了別,然後轉過身,匆匆走出了庭院大門。
我竟然說不知道?
盛卉大步疾行在莊園外的人行道上,心跳莫名快了幾拍。
竟然沒有直接否認,而是給出了模稜兩可的回答,簡直太不像她了。
“領導!你去哪呀!”
身後傳來喬黛的呼喚聲,“我們的車在這兒呢!”
盛卉倏地剎了車,抬手拍拍臉頰,轉身往回走。
餘光掃過斜前方一個拐角,那兒有片茂密的藤本薔薇,藤蔓之下停了一輛冷光熠熠的賓利。
這附近豪車遍地,盛卉沒太在意,繼續向前走。
經過爺爺家門口的時候,盛卉不知想到什麼,突然轉頭向後望去。
車牌號有些眼熟。
從這個位置,幾乎看不到剛才那輛車的蹤影。
大腦還沒理清思路,她的身體已經做出反應,沿原路折返,穿過行車道,快步走到那片藤本薔薇花架之下。
撲面的微風像夏季一般湿熱,混雜著半山莊園特有的山林與泥土芬芳。
盛卉伸手拉開車門,一屁股坐進賓利車後座。
“下午好。”她臉龐泛著紅,朝身旁的男人點頭致意,“好巧啊,小杏爸爸。”
車內落針可聞,葉舒城側過頭看著她,深邃的眼底閃過一抹吃驚。
早上聽說她要去找她爺爺,他就一直不安心。
他見過她在雷雨夜裡顫抖瑟縮的樣子,生怕她去見了爺爺之後情緒不穩定。
和盛司年有關的人事物,都是她心底不可觸碰的逆鱗。
葉舒城聽說過盛司年的父親,那是比他父親還老一輩的商界人物,一個冷血無情、視親情為無物的男人,盛司年之所以養成暴戾的性格,和他父母的管教無方脫不了幹系。
葉舒城知道,自己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外人,就算陪在她身邊,估計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但他還是來了,隻遠遠地守著,不想被她發現。
盛卉抿了抿唇,佯裝淡定地問他:“你跟著我嗎?”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我爺爺家在哪?”
葉舒城不說話。
但他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幾個大字——瞿瑤告訴我的。
司機問葉舒城去哪,葉舒城問盛卉,盛卉系好安全帶,往座椅上一癱:
“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隨便。”
葉舒城:“那回家吧,說不定趕得上接小杏。”
路上,秀美的郊區風景飛速晃過,葉舒城淡淡眺望窗外,坐姿筆挺,一身裁剪得宜的墨灰色西裝隻有肘彎和膝蓋折出幾道褶,氣質斯文貴氣,仿佛剛參加完一場商業巨擘會談,總之,完全沒有向她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的跡象。
盛卉也不期待他的解釋。
但她沒有裝作對他視若無睹的樣子。
相反,她一直盯著他看。
目光從額頭滑到下顎,經由凸起的喉結,落入襯衫領口,勾描出整個側顏輪廓。
每一次欣賞葉舒城漂亮的外表,她都要在內心感嘆一句——
我可真會挑染色體啊。
葉舒城被她不加掩飾的視線盯得心生異樣。他稍稍側過頭,終於對上她目光:
“怎麼了?”
盛卉的明目張膽登時歇火,眼神錯開,唇咬緊,踟蹰片刻,突然低聲說:
“不想分手。”
“什麼?”男人似乎沒聽清。
盛卉想起剛才看到他的車停在薔薇花架下的心情。
雖然初秋風涼,鮮花並未開放,但她的心情就像闖入一片花田,輕快地雀躍起來。
瞿瑤怕她嘴硬壞事,讓她想清楚再說,但是盛卉從來都是一個直來直去的人,她已經壓抑了很久,本想用工作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是工作總有歇息的時候,無論再忙,她都無法壓下心裡的情緒,就算還沒有把感情、家庭、未來等等全部考慮清楚,她也要把確定的那幾點先告訴他了。
盛卉攥緊衣衫下擺,抬眼定定看他:
“我說,我不想分手。”
葉舒城朝她眨了一下眼:“我從來沒有說過要和你分手。我隻是需要時間。”
“已經一個多月了。”盛卉的嗓音有點幹,“你需要多久時間?”
“不知道。”
她深呼吸,很快意識到自己溝通的方式有誤,語氣也不夠溫柔,和從前一樣透著一股頤指氣使的味道。
“我要向你道歉。”
她抬眸凝視著他,因為身高差距,美豔的柳葉眼微仰著,聲調放軟說,
“上次吵架,我說的那些話,很多都是氣話,不是真心的。關於開放式關系的那些言論,是很久之前特別片面的想法,我現在已經不那麼想了。如果傷害了你,我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