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學超嘴唇很輕地抿了下,沒答話,不知在想什麼。
秦宇緩了幾秒鍾,覺得說說話好像是沒那麼難受,那張嘴就徹底闲不住了。
秦宇又問顧學超,這次是一副揶揄八卦的口吻:“欸,對了顧班長。昨天那個送菜的小姑娘是誰啊?”
話音落地,許芳菲明顯看見,顧學超冷肅的眸光裡平添幾絲溫柔。
顧學超很淺地笑了下,開著車回答:“她叫央拉,今年十八歲,是營區附近村子的村民。”
秦宇詫異:“你們那兒那麼偏,還有村子?”
顧學超:“有的。隻是稍微遠了點,隔了幾十裡路。”
秦宇頓時更驚訝:“幾十裡路,放普通山路都不好走,這地方又是風沙又是雪,那小姑娘每天都給你們單位送菜?”
“不是每天,有時候五天來一次,有時候七天來一次。”顧學超嘴角的弧度不曾降下,“我們單位人不多,知道這地兒物資緊,蔬菜是稀罕貨,平時也不會頓頓都吃。所以消耗不快。”
秦宇嘿嘿笑,說:“那小丫頭應該看上你了吧?”
顧學超耳根子瞬間發紅,清了清嗓子,幹笑沒吭聲。
許芳菲聽見兩人聊起那個藏族小女孩兒,不由也笑起來,加入話題:“我覺得央拉很好啊。大眼睛高鼻梁,性格也熱情,顧班長,你不喜歡她嗎?”
聞聲剎那,顧學超眼底的光明顯一黯,還是沒應聲。
倒是秦宇涼悠悠嘆了口氣,說:“喜歡也沒用啊,戰士又不能在駐地和當地群眾談戀愛。顧班長他們又在昆侖邊境線部隊,擔子那麼重,更不能了。”
許芳菲愣住,這才想起這條硬規定,頓時臉色一陣青紅一陣白,尷尬窘迫。
過了會兒,顧學超笑笑,開口道:“小女孩兒就圖個一時新鮮,過段時間,她應該也就嫁人了,很快就能忘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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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什麼,聽見年輕戰士的話,許芳菲喉頭像噎了幾粒苦橙似的,發澀發酸,不是滋味。
顧學超又說:“秦哥,小許同志,你們都是技術型軍官,高精尖人才,運籌帷幄決勝千裡之外。不像我們。”
顧學超繼續說:“昆侖這條巡邏線,我每周都要走兩次,淋的是冰雹,喝的是雪風,經常回到營區,凍得耳朵都像沒了,喉嚨裡也全是血腥味,跟吞了刀片沒兩樣。”
這個沉默內斂的年輕戰士,難得話多幾句,忽而又低笑一聲,自嘲似的說:“昨天劉進講,他女朋友受不了一年到頭見不了面,和他分了手。說實話,我特別理解他女朋友,我要是個女孩兒,我也不找戍邊的兵。”
“藏族女孩子熱情,美麗,大方,爽朗,很像這高原的太陽。”顧學超沉沉嘆出一口氣,“就我這樣的,要錢沒錢要前途沒前途,哪兒配得上央拉呢。”
秦宇皺眉,說道:“顧班長,你這話可就有問題了,什麼叫我們是高精尖技術人才?同樣是兵,哪有高低之分,如果真有高低,那我認為你們遠比我們崇高。”
“秦哥說得對。”許芳菲也正色,“顧班長,你太妄自菲薄了。無論是研究所的兵,還是邊防線的兵,無論是大城市的兵,還是無人區的兵,我們穿的是同樣的衣服,做的也是同樣的事,你比我們更不容易,更值得受到群眾的尊敬。”
顧學超笑起來:“尊不尊敬啥的都不重要,我就希望一年能回一次家。”
許芳菲正想繼續跟他交流,驀然間,越野車發出一聲刺耳的怪音。
秦宇警覺,探首看向操作臺,問:“怎麼回事?”
“不知道……”顧學超眉心用力擰起一個結,試著踩油門,加速。
可車速非但沒有提升,反而越來越慢,最後徹底停死在雪路上,熄了火。
一股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
許芳菲和秦宇對視一眼,四隻眼睛裡都帶著一絲驚疑,和強自冷靜後萌生的鎮定。
他們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突遇變故,慌亂和緊張是人之常情,但強悍的心理素質和專業素養足以讓他們克服人性。
風雪越來越大,大白天,四周的能見度卻低到不足三米。
顧學超嘗試重新啟動汽車,三次無果後,他抄起雷鋒帽戴在頭上,推開車門,留下一句“你們留在車上,我去看看”後便直接衝進了風雪中。
走在前面的另一輛車也發現了後車的異常。
鄭西野停車熄火,也下了車,大步走到顧學超身邊。
打開引擎蓋一番檢查。
數分鍾後,顧學超狠狠地握拳,惱火道:“這輛車每天都是劉進檢修,昨晚那小子關禁閉室,少了那一次,偏偏今天出故障。”
就這張嘴說話的幾秒鍾功夫,年輕戰士嘴裡就已經喂滿了雪。他抬手奮力擦了擦嘴皮,抬頭望鄭西野,焦急道:“鄭隊,現在我們六個人隻剩一輛車,還是個四座的。怎麼辦呢?”
鄭西野略微蹙了下眉,抬眸環顧周邊景貌,作出決定:“分批走。先用我那輛車運三個人過去,之後再返回來,接餘下兩個人和行李。”
顧學超思索幾秒,點頭:“好。”
整片昆侖山脈的地形圖鄭西野早就刻進腦子裡。他回憶幾秒,結合他們所處位置的景貌,心裡已經大概有了判斷。他說:“還好,這兒離我們扎營地隻有十二公裡左右,問題不大。”
前車的白陸和古俊奇不停往身後看,可是風雪混沌了窗戶,也混淆了視線,什麼都看不清。
未知最令人焦慮,也最令人擔心。兩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商量後便也推開車門,走了過來。
鄭西野餘光瞥見兩人,說:“你們回車上待著吧,這裡天氣容易出現變化。”
“鄭隊,我們在車上待著也不安心啊。這車怎麼了?拋錨?”
第一次來昆侖的兩名技術軍官,常年待在後方,根本沒見識過萬山之祖的喜怒無常。
“我以前修過車,倒是可以試著修一修。”白陸邁出步子往引擎蓋又靠近了點兒,眯了眼睛端詳,琢磨道:“不過這估計不好整,風雪這麼大啥都看不清……”
話音剛落,天空風雲變幻,閃電陰森森劃破天際,風雪交加電閃雷鳴,黑雲壓城城欲摧。
鄭西野敏銳感知到什麼,顧不上自己,他第一時間便拉開了熄火的越野車車門,揪住白陸的領子便往裡揎。
白陸一個一米八的高個大漢,在這大力之下竟像個小雞仔,一臉茫然地被塞進車裡,直接一屁股坐到了秦宇腿上。
和秦宇面面相覷。
白陸:“……”
白陸狐疑地扭過頭,隻見狼牙的指揮官揎完自己,又伸手去揪古俊奇。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猛吹來,古俊奇眼裡進了沙子,沒站穩,踉跄兩步跌坐在地上。
短短幾十秒的時間,鵝卵石般的冰雹從天而降,噼裡啪啦,毫不留情地暴擊砸下。
古俊奇揉著眼睛還沒反應過來,便覺額角襲來一陣劇痛。
“啊!”他痛呼了一聲,抬手摸腦門兒,模糊間看見滿手的血,頓時懵了。
愣神的剎那功夫,鄭西野已經一把揪起古俊奇的領子,將人給提起來,箭步往車輛方向走,一言不發,臉色如冰。
古俊奇被丟進後座,鄭西野自己也上了車,車門飛快關上,悶悶一聲“砰”。
冰雹的擊勢愈漸猛烈。
碎石穿心便敲打在汽車頂部,噼啪亂響,直令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許芳菲呆坐在車裡,還頗有幾分回不過神。
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剛才那一幕:一枚碩大的冰雹從天而降,直直砸在古俊奇的腦門兒上,同事頓時頭破血流……
“我靠。”秦宇禁不住爆了句粗口,罵道:“這冰雹比我閨女的拳頭都大!”
白陸臉色也刷白一片,垂著眸,驚魂未定。
“這裡的高反能殺人,動物能殺人,天氣也能殺人,不然它也不會被叫做‘雪域葬歌’了。”顧學超閉眼捏了捏眉心,嘆氣說,“這下鄭隊的計劃又被打亂了。”
白陸慚愧又懊惱地低咒了聲,揚手重重砸了下車門內壁,苦悶自嘲:“都怪我們,唉!來之前做了那麼多準備工作,結果到了實地,才發現理論知識都是紙上談兵!”
顧學超:“別瞎自責,我在這兒兩年半都沒摸清這兒的天氣,你們才來多久,出點紕漏太正常了。”
十來分鍾後,這場來勢洶洶的冰雹雨終於停下。
窗外隻剩漫天的風沙和雪粒。
古俊奇被砸得頗為嚴重,鄭西野找出車裡的所有醫用紗布,用力替他摁壓傷口,好一會兒才勉強將血止住。
等頭傷簡單處理完,古俊奇的臉色已經完全白了,既因為心有餘悸,也因為失血過多。
鄭西野拿出幾張紙巾,擦了擦自個兒手上的血,然後便下車來到了拋錨車輛跟前。
哐哐,敲擊車窗。
許芳菲轉過頭,看見外頭風沙雪沉越發肆虐,鄭西野平靜地凝視著她。他的眉眼、鬢角,面容,全都覆上一層柔霧似的冰霜。
許芳菲心一緊,連忙將車門打開。
鄭西野開口說話,呼出的氣息變成一團白濃濃的霧。他神色凝重道:“古俊奇同志傷勢不算輕,狼牙營地沒有醫療條件,他必須立刻返回營區接受治療。”
聽見這話,所有人都呼吸微滯。
這裡不是雲城,不是城市,甚至不是荒無人煙的鄉村,這裡是青藏高原無人區,隨時可能出現極端天氣、要了人命的青藏高原無人區。
兩輛車,一輛已經拋錨,一輛要運送傷員返回營區,那剩下的人怎麼辦?
然而,轉運傷員大過天,此時此刻,大家沒心思考自己怎麼辦。
白陸當機立斷,應道:“我贊成。”
鄭西野點頭,接著便又看向顧學超,說:“顧班長,麻煩你開我那輛車,把古俊奇同志安全送回營區。”
“不行。”
顧學超拒絕:“現在風雪這麼大,你們絕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來這兒,萬一遇上什麼突發狀況,應付不來。我就守在這裡,和其他同志們一起。”
鄭西野目光又落回白陸身上,說:“白科長,你開車技術怎麼樣?”
白陸說:“我倒是開過山地,雪地很少。”
“我那輛車的輪胎是特種雪地胎,專門在高原上開的,不會打滑。”鄭西野平靜地說,“你車速慢一點,照著地圖原路返回,問題應該不大。”
話都說到這份上,白陸便有些不好再推辭。
事實上,所有人都清楚,在這種節骨眼兒上,轉運傷員反而是件輕松差事。這會兒風如利箭,雪似寒刀,誰也不知道原地待命的過程裡會發生什麼。
似乎隻剩下等救援這一條路。
可這樣的極端天氣,從此地往返營區,起碼還要近九個小時,車子出故障,車內空調堅持不了多久,人如果真在冰天雪地裡待上九個鍾頭,就算不死,也會去掉半條命。
白陸實在不願意將其餘隊員留在原地,心裡思索著,又將目光看向身旁,在場唯一一位女孩子。
正要開口,鄭西野的聲音已先一步響起。他說:“許芳菲同志,你跟白科長一起走。”
“我又沒受傷。”
許芳菲態度平靜而堅決。她和鄭西野對視幾秒,見他眸光深沉復雜,卻也沒有再強迫她離開,便將視線轉向白陸,很淡地笑了下,說:“白哥,你先帶古俊奇走吧,記得多備一些氧氣袋。”
白陸內心天人交戰,終是點了點頭。
最後,白陸和古俊奇坐著雪地越野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