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上山,路徑兩旁樹木林立,周圍充斥著野外特有的鳥獸蟲鳴聲。
學員們神經崩得緊緊的,兩個接兩個,一排接一排,長長的隊伍綿延數裡,像是一條蜿蜒在山川之間的雛龍。
這時,走在拉練隊伍最末端的指揮員舉起擴音器,喊道:“全體學員,你們已進入山區腹部,注意與前後排間距,不能掉隊!更不能私自離隊!清不清楚!”
又是坐火車又是走山路,兩天下來,再年輕的身體也扛不住造。大家伙都有點疲憊,聽見這聲喊話,隻好又強打精神睜大了眼睛,高聲回答:“清楚!”
指揮員又喊:“這附近有蛇蟲鼠蟻出沒,都把眼睛給我睜大了,注意腳下!”
全體又大聲回答:“是!”
許芳菲捏著背包袋子往前走著,忽然,聽見後方隊伍傳來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信息大隊走在前面,緊鄰其後的,則是吳敏隊幹部帶領的指揮大隊。
前排學員們都聽見了後邊兒那陣動靜,不知道發生了啥,一個個不明所以地往後打望。
顧少鋒見狀,抬眸寒聲斥道:“看什麼!集中注意力走自己的路!”
學員們被唬住,趕緊縮縮脖子又把腦殼轉了回去,繼續往前走。
許芳菲其實也好奇,但礙於自己左邊是鄭西野教導員、後邊是顧少鋒隊幹部,實在是想張望也沒機會。不能瞧,那就隻能豎起兩隻小耳朵,細細去聽。
然而出現情況的位置實在太遠,幾分鍾過去,除了風聲和布谷鳥的咕咕聲,她什麼都沒聽見。
許芳菲微微皺起眉。
指揮大隊……那不是班長她們在的方隊嗎?剛才出發之前梁雪還在哭,該不會是是幾個室友出現了什麼意外吧!
如是思索著,許芳菲被腦海中升起的猜測給生生一驚。她擔心起來,糾結了幾秒終於還是鼓起勇氣,出聲:“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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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突然響起這兩個字音,嗓音明脆清亮,很有辨識度。鄭西野下意識側目往旁邊看了眼,平靜道:“什麼事?”
姑娘蹙著一雙小眉毛,扭頭看他,漂亮的臉蛋上一副正經八百的嚴肅表情:“教導員,我又想跟你說話。”
後面的顧少鋒:“。”
顧少鋒旁邊的許靖:“。”
顧少鋒帶兵這麼多年,從來沒遇到過打這種報告的。偏偏,這個要求好像又沒什麼過分,挑不出什麼錯處,讓人想拒絕都找不到什麼義正言辭的理由。
他簡直無語了,心想偶像啊,你瞅瞅,你他媽倒是瞅瞅,看看你個指導思想的都指導了些啥!都給這乖乖的小兵蛋子教了些啥!
而他身旁的許靖,則眯起眼,默默向許芳菲投去敬佩的眼神,心想:好家伙,妹子可以啊。學到了。
相較於後排兩位同志的心思百轉,教導員同志的反應就簡單多了。
聽見小姑娘的請求,鄭西野教導員的眼角,根本控制不住笑意往外淌。他直視著前排學員的後腦勺,須臾,也一本正經而嚴肅地淡聲回復:“可以。你說。”
許芳菲小聲幾分:“教導員,我能不能問一下,後面發生什麼事了呀?”
鄭西野微滯,眼風往那張俏麗的小臉上輕輕一掃,嗓音微沉,語氣不冷不熱聽不出喜怒:“你打報告說要跟我說話,又是為了無關緊要的事?”
許芳菲隻好解釋:“因為我有個室友剛才出發之前……情緒不太好。我很擔心,怕是她遇到了什麼情況。”
鄭西野視線收回去,說:“有個指揮學的男學員沒看清楚路,腳滑踩溝裡去了。不是你室友。”
“哦。”
許芳菲立刻長長吐出一口氣,拍拍心口:“那就好。謝謝教導員。”
鄭西野靜半秒,又說:“你說你室友怎麼了。”
許芳菲沒想到他會詢問室友的事,想了想,斟詞酌句地回答:“我室友之前在飯裡吃到了蟲,女孩子嘛,可能心理上一時間難以接受……”
說到這裡,許芳菲頓了下,怕隻陳述事實會讓人對梁雪產生先入為主的誤解,她又補充說:“其實也可以理解。因為我室友她是大城市長大的,家裡條件也很好,應該是沒有遇見過這種事。”
話音落地,鄭西野頭也不轉地扔給她一個問句,漠然道:“你遇見過麼。”
許芳菲思考了一下,搖搖頭:“沒有。”
鄭西野:“那為什麼你心理上可以接受,你室友就不行。”
許芳菲愣神了瞬。
鄭西野說:“同樣是第一次經歷,有的人能坦然接受,有的人就會留下心理陰影。人與人之間有良莠,兵與兵之間也存在參差差異,軍校四年,這些差距不會縮小消失,隻會不斷拉大。”
說完,鄭西野側頭看向許芳菲,道:“所以你不用為你的室友擔心什麼。雲軍工的大門就在那兒,她待得下去就留,待不下去就走,優勝劣汰,很簡單的自然法則。”
他說這番話時,表情神態,淡漠得近乎冷漠,每個字音鑽進許芳菲的耳朵,都透出一絲淬著霜雪的寒氣。
許芳菲想反駁些什麼,但她無法反駁。
她很清楚,他說的句句在理,也句句都是事實。
良久,許芳菲垂下了眼睫,怔然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當年說的‘軍裝不好穿’是什麼意思了。”
鄭西野聞聲,瞧著她挑挑眉:“現在就有感而發?小姑娘,早了點兒吧。”
許芳菲茫然地抬眸看他。
鄭西野再開口時,眉眼牽出幾分漫不經心的隨意。他說:“這還隻是一個開始。”
*
拉練隊伍抵達雲冠山基地時,時間已將近晚上十點。
負責接待的基地軍官也等到了現在。兩方負責人溝通完後,由幾名基地的戰士帶領學員和隊幹部等人前往宿舍。
野外拉練的目的就是鍛煉新兵們的意志,因此,基地的住宿條件並不好,甚至可以說是簡陋。
一間空曠幹淨的大宿舍,整整齊齊擺放有二十幾架高低床,書桌也是大長桌,集體公用。
“這環境……”張子傲左右打量一圈,壓低了嗓子跟身旁的李禹吐槽,“怎麼跟監獄差不多?”
李禹瞥他一眼:“你還知道監獄什麼住宿環境,蹲過?”
張子傲嘖了聲,罵道:“滾犢子。我看港片兒裡就是這樣,《監獄風雲》看過沒?周潤發和梁家輝演的,環境跟這裡差不多。”
兩人竊竊私語。
這時,顧少鋒走到大屋子的正中,對眾人說道:“各位學員,這就是我們信息大隊的宿舍,今後一個月,你們都會住在這裡。”
話音剛落,人群裡便傳出一聲接一聲的驚呼。
白浩飛舉起胳膊打報告,困惑地說:“可是顧隊!我數了數,這屋裡就四十幾張床,我們隊加您和教導員,一共有六十七個人哪!光這一個宿舍怎麼住得下?”
大家伙都一肚子疑問,聽見白浩飛出聲,便都跟著附和。
“是啊,這床位都不夠呢。”
“我們專業人多,應該再分一間宿舍給我們隊!”
“真就給這一間?那這基地也太摳了!”
“顧隊,您和鄭隊去跟基地那邊溝通溝通啊,至少勻點床給我們睡嘛!”
……
少年們七嘴八舌,每個人都帶著怨氣。
忽然,一陣悶悶的“啪”陡然響起,將所有的議論聲掩蓋。眾人迷茫,紛紛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扭頭看。
隻見教導員不知何時已卸下背上的背包,屈了一隻大長腿懶洋洋彎下腰,一伸手,哗啦一下就把他的行軍被給鋪了開。
男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面面相覷,都不知道這位大佬如此行為是個什麼意思。
不料隻過了兩秒鍾,顧少鋒也把背包給扔在了地上,鋪平自個兒的行軍被。
鄭西野撩起眼皮看眾人,沒什麼表情地說:“我打地鋪。”
顧少鋒說:“我也打地鋪。”
男學員們啞口無言。
能考進雲軍工的哪個不是高材生,哪個不是聰明人。教導員和對幹部都這麼說了,他們還能不明白是什麼含義?
環境是死的,人是活的,野外拉練就是在模擬行軍,過程中什麼突發狀況、什麼困難都有可能遇到。面對難題和困境,他們這些兵要做的是動腦子想法子,盡全力去克服,而不是張著嘴巴要求這要求那。
偌大的宿舍安靜了足足半分鍾。
隨後,陸陸續續便有學員效仿兩位上級,將自己的背包放在了地上,主動將床位給謙讓出來。
這時,淹沒在高個少年裡的許芳菲左右瞧瞧,見隊友們很多都開始打地鋪,便也將自己的背包和槍取下,準備睡地鋪。
她學著其它人的樣子,將行軍被拆開,鋪在地上,四角捋平。
捋完一抬頭,竟發現自己的地鋪與旁邊一張高低床隻隔了半米不到。
兩個男同學正站在這架高低床旁邊,看看她,看看床,想放被子又不敢放,一臉尷尬又不知所措的樣子。
許芳菲:囧。
她汗顏了,默默抱起自己的被子朝兩個男生幹笑:“你們就睡這裡吧,我換個地方。”
囧囧有神地逃走。環視一圈,許芳菲眼睛忽然噌噌放光。
她看見鄭西野的地鋪旁邊還有個空位。
而且那個位置絕佳,周圍並沒有其它打地鋪的同學或者床位。
許芳菲:!
就那兒了!
打定主意後,許芳菲立刻抱著被子和槍挪了過去。她輕手輕腳繞開正在打地鋪的其它學員,繞開正在和隊幹部說話的教導員,抵達心儀區域,彎腰放東西。
於是,當鄭西野回到自己的地鋪位置時,一轉頭就看見了一道嬌小可愛的背影。
姑娘距他僅兩步之遙,埋著小腦袋認認真真理被子,兩隻小手摁著行軍被,跟摁面團似的,摁啊摁,使勁摁平整。
鄭西野:“……”
鄭西野眉頭瞬間擰起一個漂亮的結,出聲:“你幹什麼?”
他話問得突然,小丫頭像是被嚇了一跳,嗖的一下轉過頭來看他。
崽崽漂亮的大眼睛寫滿澄澈和純真:“教導員,我也打地鋪。”說著稍稍停了下,音量變小,帶著點小心翼翼地徵求他意見:“我能不能睡你旁邊的位置呀?”
鄭西野:“……”
鄭西野這輩子都沒這麼無語過。他閉上眼,抬起右手,極其用力地掐了下眉心,然後又做了個深呼吸,才又開口,語氣非常非常的冷靜:“你一個小姑娘,跟一群大老爺們兒住一起怎麼行。”
許芳菲這下真的迷茫了。她鋪被子的動作停下來,懵懵的:“啊。那我住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