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芳菲盯著那個圓形播放鍵,心沒由來的一緊,繼而,手指輕點。
前奏曲緩緩響起,在這寂靜幸運的夜。男歌手喑啞的嗓音從二手電話的音響裡飄出,刺破所有光怪陸離,低淺吟唱:
【孤獨的鷹,披了歲月風塵與一身黃昏,
何時倦怠,何時停歇,
何時能有歸程。
南去的雁,覆了千裡黃雲與大雪紛紛,
何時安定,何時靠港,
何時能有歸程。】
許芳菲聽著旋律歌詞,無意識地跟著唱起來:“我想搭上那返鄉的列車,淡淡回顧那裝著我青春的城。
我想風把思念捎去遠方,輕輕送給我無法忘懷的姑娘……”
一曲罷,縹緲意境盡皆歸於虛空,回到現實裡,周圍隻剩隱約壓抑的嗯嗯啊啊。
許芳菲汗顏地察覺到,樓下3206那間屋又上演起了愛情動作片。
她:“……”
許芳菲忽然想起,高一時,班上有人不知從哪兒淘來一部書皮都掉大半的書,叫《青蛇》,作者是被譽為“天下言情第一人”的香港作家李碧華。
少年人的探索欲無窮盡,那書裡的詭豔情愛悽迷美麗,沒人看得懂,卻掀起一股爭相傳閱的潮流。仿佛沒看過這本書,便做不了班級裡的時尚弄潮兒。
許芳菲也是那渾渾噩噩弄潮兒中的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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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首,書中大多文字都已記不清,唯有一句話,她印象尤新——碰上這樣一個男人,他唯一的本領,是多情。
許芳菲握著手機看了眼窗外夜空,發起呆。
這荒蕪又蕭條的夜,近來多了樓下的男歡女愛做點綴,她的心境由最初的震驚、好奇,再到如今的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細細想來竟有點滑稽。
好在,從今以後她不必強迫自己枕著那些浪蕩話入眠。
許芳菲上了床。把手機貼耳放在枕頭邊上,播放《理想的城》,歌聲在孤零零的夜裡回蕩,很快便將樓下的歡好響動吞沒。
她閉眼勾勾唇,安心入睡。
隻在進入夢鄉的前一秒,鬼使神差般冒出個疑惑:那四個包子,也不知道3206吃完沒有呢。
*
近日好運多眷顧。
再下一晚,許芳菲摸黑進單元門洞時,驚訝地發現,破敗多時的樓道聲控燈,居然神跡般亮起了光。
她心下喜悅,連腳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輕快幾分,總算明白為何人人都祈禱好運連連。
一個運是運,連在一起才是幸,如果能有幸再添一些福,那便組合成再完美不過的人生。
許芳菲思索著,順著樓道輕輕松松往上樓梯。經過三樓時,腳下的步子卻忽的頓住。
隻隔一扇門,裡頭皮肉撞擊,音調高昂,聲響清晰無比。
木板床嗚咽著發出哀鳴,悽悽慘慘戚戚,控訴著一對男女隻顧解決生理需求,絲毫不垂憐它一把年紀,反而勢要送它提前下崗。
停頓的這幾秒鍾,聲控燈沒有感知到腳步聲,轟一下,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黑暗中。噗通噗通,心跳聲陣陣如打雷,幾乎震碎許芳菲的耳膜。
她抱緊懷裡的物理教材,火燒雲直接從臉頰燎到耳根。下一刻,她敏銳察覺到單元樓外有腳步聲響起,在接近,立刻驚醒般回過神,垂下腦袋轉過身,疾行上樓。
擔心被發現,她甚至還細心地壓了步子,沒有驚動聲控燈。
上到四樓家門口,許芳菲沒有立刻開門進屋。
抱物理書的蔥白十指下意識收緊。她悄悄探出腦袋,往樓下方向張望。
上樓的人高高大大,步子卻比她一個女孩子還輕,悄無聲息的。借著一絲幽若鬼瞳的月光,許芳菲看見了那人的面容,瞬間驚愕地呆住——
是3206那個男人。
他面無表情,神色冷峻,不知是不是月光太冷的緣故,那張薄潤好看的唇此時透著幾分蒼白。
原來,這會兒在3206裡翻雲覆雨的不是他。
許芳菲想起前幾天看見的那些“訪客”,沒一個正經,頓悟了。不由悄悄地腹誹: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連這種愛好都能神同步——半夜打麻將,半夜滾床單。
正思緒亂飛,卻忽然看見,3206動手脫了身上的黑色上衣。
許芳菲:“。”
許芳菲驚呆了。
始料未及,俊男半裸圖就這麼猝不及防撞進她眸子裡:他渾身上下隻剩一條長褲,區別於少年狀態的清瘦苗條,他肩寬而腰窄,渾身線條利落分明,不過分嚇人,但每塊肌肉都精悍鮮明,張弛有度……
天、吶!
許芳菲臉色唰的紅透,正想默念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跳開視線,3206又轉過了一個角度。於是,她看見了更為觸目驚心的一幕:
一條刀疤,不長也不短,截斷了男人勁瘦腰背的部分肌理,還在粼粼往外滲血。
許芳菲:“……”
3206用衣服隨便裹住沾血的右手,握住門把,鑰匙入孔轉動幾圈,人進了屋。砰,門關緊。
這一晚,事後回想,許芳菲甚至有點記不清楚自己是怎麼開門回的家。
她腦子發木,等清醒地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換好拖鞋坐在了家裡的飯桌前。
喬慧蘭照常端上熱好的家常飯菜。
許芳菲甩甩頭,拋開反復在眼前閃現的那條帶血刀疤,拿筷子往嘴裡悶頭刨米飯。
“菲菲,聲控燈修好了。”喬慧蘭冷不丁地說。
“嗯。”許芳菲收斂思緒笑了下,故作松快地打趣:“看來門衛張叔叔總算良心發現了。”
喬慧蘭不解:“和張叔有什麼關系?”
許芳菲抬起濃密的眼睫:“不是張叔修好的嗎?”
“不是。”喬慧蘭搖頭,笑著對許芳菲道:“是樓下3206那個年輕人給修好的。你還記得他嗎?高高帥帥,皮膚白白,前幾天還給咱們打過燈。”
完全不可控,許芳菲再次想起那個男人和他身上的傷。
胸口沒由來一陣發緊,描述不出具體是什麼情緒。她有點感嘆,每回受了傷都不往醫院去,不用想也知道是他幹的都是些什麼見不得光的事。
與此同時,許芳菲又內心深處,忍不住泛濫開絲絲同情心:
這麼看起來,那個壞男人怎麼好像有點可憐呢。
第7章
蔣之昂好女色,尤其鍾愛身材惹火的辣妹,一天不沾葷腥,就渾身不舒坦。
這會兒正值夏夜深深,路湿霜濃。3206一共三間臥室,靠裡側的那間房,門都沒關,男人女人顛鸞倒鳳。
根本沒人覺察到鄭西野回來。
鄭西野當然也對那些動靜渾不在意。他赤著上身回到自個兒屋,隨手把染了血的上衣扔開,然後拿起一個裝著酒精紗布等物的鐵箱子,哐當丟桌上,微側身,背朝一堵貼著拼接鏡的牆面站定。
借著幽冷月光,鄭西野回頭看向鏡子裡。
鏡中的身軀肌理分明高高大大,但著實嚇人,舊傷未愈,又添新傷,每一筆都對應某段刀鋒嗜血的歲月。
酒精消毒,上藥,然後包扎傷口。
這套流程鄭西野做過千百次,早就爛熟於心。
包好傷口,他有點兒乏,坐在床沿上臉色冷漠地點燃一根煙借以醒神。抽到還剩三分之一時,蔣之昂那邊完事兒了。
耳根總算清淨。
鄭西野掐滅煙蒂仰面倒下,隨意屈起一隻大長腿,閉眼睡覺。
隔壁屋,蔣之昂起身套上牛仔褲,往嘴裡塞了根煙,低頭系皮帶。
兩隻柔若無骨的細胳膊從背後挽住他脖頸,下一秒,女人的嗓音緊貼他耳朵響起,軟綿綿有氣無力,諂媚嬌嗔:“討厭,腰都被你掐青了。要是滿意,下次繼續點我呀老板,記得人家叫阿媚。”
蔣之昂並未說話,從錢夾裡抽出一沓錢丟過去。
阿媚看見紅豔豔的鈔票,臉上的笑容頓時更加燦爛,喜滋滋接過錢來一張一張數。整整幾十張,大賺特賺。
原本以為住在喜旺街這種貧民窟的都是窮光蛋,哪想還有這種油水撈。
阿媚收好錢,心思一轉,又試探性地對蔣之昂說:“老板,這是我第二次來,上回看你是和你朋友一起住,對吧?”
蔣之昂咬著煙眯了眯眼睛,扭頭瞧她,語氣透著陰沉:“打聽這個做什麼?”
阿媚被他看得心慌,急忙解釋:“不不不,我沒想打聽。我隻是想說,我們那兒姐妹很多,如果老板你朋友有需要,我下次可以幫他也介紹一個,還可以給你們折扣……”
話沒說完便被蔣之昂打斷。
蔣之昂:“拿好你的錢,穿衣服走人。”
阿媚悻悻,套上裙子站起來,卻還是不死心,又說:“隔壁屋那位老板真的沒需要?”好可惜,長得那麼好看,大把人搶著做他生意呀。
蔣之昂吊起一邊嘴角嗤了聲,篤悠悠道:“看你活不錯,爺好心提點你幾句。”
阿媚眨眨眼,不明所以。
蔣之昂:“隔壁那老板,知道我們私底下都喊他什麼不?”
阿媚:“什麼?”
“我們喊他‘野獒’。又瘋又野又兇又惡,手起刀落從來不眨眼。”蔣之昂說著,忽然一把扣住女人的後頸把她拽跟前,聲音輕幾分,陰森森的:“而且我們野哥不沾女人,不像我懂得憐香惜玉。別怪我沒提醒你,躲他遠點。”
*
一夜多夢,許芳菲睡得很不安穩。
可時間不會因為失眠停下。盡管次日清晨,許芳菲困得眼睛都睜不開,她這個高中生還是隻有頂著濃重黑眼圈去學校。第一節是班主任的化學課。
楊曦站在講臺上,拿教鞭敲敲講桌,吆喝同學們拿出化學練習冊,翻到某某年的外省高考專題獨立完成。
許芳菲提筆默讀題目。
一,選擇題。第一小題。化學與生活密切相關,下列選項中敘述正確的是,A漂白劑與鹽酸可混合使用以提高消毒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