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似乎沒想到葉嘉會這麼問,頓了頓,手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脖子。然後經常能摸到一根繩的,此時摸了個空。她脖子上掛著的東西不見了。
葉嘉見狀眼神微微一閃,沒有說話。
老婦人到是沒有立即懷疑葉嘉,隻放下了骨灰壇起身去床上找。
她心道葉嘉穿得這樣富貴,不像會隨便拿別人東西的,那東西黑乎乎的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銅牌。當初她隻草草地用個繩子穿起來戴在身上,看起來潦草。一直帶著也沒有人偷拿。便也下意識地覺得看起來不值錢的東西不會有人拿。
此時她在床上找了半天沒找到時,忽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葉嘉能猜到安西都護府極有可能是認出了虎符。那,認出了肯定會拿走……
老婦人頓時臉色變得驚慌了起來,她扭過頭看向葉嘉:“我脖子上掛的那個令牌……”
“是我拿的。”葉嘉很坦率的承認了,“我吩咐人給你洗漱時從你脖子上取下來的。老太能告知我你的身份麼?”
話都直白說出來,楊老太也不用編理由狡辯了。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佝偻著腰肢驚疑不定地打量著葉嘉。十七八歲的樣子,生得十分貌美。這麼年輕卻認識虎符,身份估計也不簡單。極有可能也是將門中人。畢竟這世上認識虎符的人實在少數。
她猶豫許久,問葉嘉道:“你到底是何人?”
“我是一介商人,與外子前來安西都護府做買賣。”
葉嘉的眼神閃了閃,換了一種說法道:“之所以會猜測老太與安西都護府的關系,實在是一路上太多人拿著你的畫像在找人。安西大都護發出通緝令,重金懸賞盜取都護府重寶的老婦人。楊老太,你脖子上的那塊東西是都護府丟失的重寶?”
說著話,葉嘉將從周憬琛那裡拿來的假的令牌啪嗒一聲放到了桌子上。
楊老太看到令牌,見葉嘉沒有私吞,再一聽她的話就相信了。
她兩手攥在一起,緊繃的肩膀頓時就放松下來。見葉嘉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她彎了彎眼角幽幽地嘆了口氣,抬腿又走回了窗邊坐下來。葉嘉表現得坦誠,她便也不想隱瞞。思索了片刻,點頭道:“我乃前安西都護府大都護的夫人。“
說著,低頭看向虎符:“如今的大都護乃我喬家義子,此物乃我亡夫的隨身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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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子?”葉嘉倒是愣了愣。
“正是,”楊老太扯了扯嘴角,眉宇之中的鬱色更濃鬱了,“我與亡夫此生無兒無女。”
葉嘉心中微微一驚,皺起了眉頭。安西都護府大都護一職居然父子相承,這大燕的官職又不是世襲制度,怎會父子連任?
這裡頭定然是有貓膩的,邏輯不對。事實上,大燕律例和主法,除了王爵的爵位能夠世襲傳承,官職從來都是朝廷和尚書省來進行任免。
安西都護府的大都護若是更替,必定是由朝廷重新指派一名都護來接任。安西都護府就古怪了,前任大都護去世,大都護的夫人帶著虎符流落民間,卻由養子堂而皇之的繼位。如今這個義子不僅霸佔了府邸,並且以大都護府失竊的名義通緝義母,這是什麼離譜的事情?
葉嘉不由深思起來。若當真是這般,那是不是代表如今的大都護其實名不正言不順,且手頭也沒有虎符?
事實上,虎符這東西雖說是個死物,在軍中卻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是號令千軍的重要信物。
這東西就跟皇帝的玉璽似的,一個當皇帝的人沒有玉璽到手的權利名不正言不順,一個當將領若沒有虎符也指揮不了千軍萬馬,成不了事。怪不得懸賞老婦人附加那些奇怪的要求:不可傷人,不可搜身。這是不是意味著,如今的安西大都護是個扯大皮的。
換言之,隻需要有把柄戳破大都護來路不正,就能輕易將這個人給拉下馬。
……周憬琛特地來此地是為了這樁事麼?
她正琢磨呢,耳邊忽然傳來老婦人的聲音。
老婦人將假的虎符掛回了脖子上塞衣服裡藏好,不知何時坐到了葉嘉的對面。葉嘉抬起頭,見她指著外面的一個人問道:“孩子,那俊俏的後生是你相公麼?”
“嗯?”葉嘉聞言,抬眸看向她正在看的地方。
那地方站著一個身量修長的男子,烏發垂肩,白袍獵獵。餘暉為他披了一層金光,更顯得風度翩翩。逆光站著模糊了五官,隻看得清一雙清冽明亮的眼睛和彎起的嘴角。不是旁人,正是周憬琛。那廝正在樹下與人說話,聲音低到聽不見。
察覺到目光扭過身,見是葉嘉在看他,彎起了眼角笑容如雲雨初霽。
葉嘉心倏地一動,垂下眼簾道:“嗯,是我相公。”
她這般略有幾分拘謹的舉動,惹得旁邊的老婦人輕輕一笑。老婦人似乎對小夫妻的感情十分感興趣,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笑容也變得溫暖起來。東西拿回來她就仿佛心安了,此時興致勃勃地觀察年輕人。她盯了葉嘉許久,不由地稱贊起葉嘉的樣貌來。
“沒有見過比你模樣生得更俊的姑娘家了。“老婦人喟嘆了一口氣,不過轉瞬又誇起了周憬琛,“你相公的樣貌也是罕見的俊美。”
“你二人也算郎才女貌,十分相配。”
葉嘉被誇得有幾分不好意思,便謙虛了幾句。
她則又笑著問葉嘉:“你倆成親幾年了?”
“啊?”話題轉的太快且有點涉及隱私了,葉嘉有些不適地蹙了蹙眉。她其實不太習慣跟人闲話家常。不過看老婦人的年紀,葉嘉她還是回了話,“剛成親不久,一年不到的時日。”
“怪不得感情如此和睦,出遠門都要帶著一起走,真好啊……”
這話冷不丁地給葉嘉說紅了臉。周憬琛非把她帶著一起走,倒也並非全是為了喬裝打扮。說起來,他們倆這一路也沒有多做喬裝打扮,仿佛就是過來探親的。
“……和睦麼?”葉嘉看了一眼還在衝她笑的周憬琛,撇了撇嘴。
好吧,其實挺和睦的。周憬琛這家伙都沒跟她紅過臉,從來都是讓著她的。
“年少時候的情意最是真摯動人,遇上了便是一輩子的福氣。”老婦人卻連聲地感慨了多句兩人十分相配以後,忽然又深吸一口氣紅了眼睛,嗓音聽著也有些哽咽。
她清醒時候哭跟糊塗的時候哭不一樣,無聲無息的眼淚順著面頰的溝壑和褶皺緩緩地淌下來。雖不算狼狽,但任誰都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悲痛。
葉嘉忙從衣兜裡扯出了帕子遞給她。
老婦人卻擺擺手,盯著不遠處的周憬琛眼神不自覺地悠遠。她不知透過周憬琛在看誰,笑著笑著便哽咽道:“我與我相公成親五十多年,從未有過你與你相公這般和睦的時候。如今人死燈滅,回憶起來竟然全是我欺他辱他時候猙獰的模樣……”
葉嘉:“……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
楊老太卻好似一瞬間又陷入了魔障,盯著不遠處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她的神志又有些迷糊了,嘴裡仿佛吟嘆一般念起來,換了一首詞:“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①。”
佛說人生三大苦,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年老失獨,人生悲苦事。
葉嘉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她並非那般不通情理之人,此時追著問便有些太不講人情味。她於是起身去提了一壺茶水過來。斟了一杯茶推到楊老太的桌前。楊老太自顧自地念叨,葉嘉怕她又要迷糊抓緊問了她的情況,問起她家中是否還有牽掛之人麼?子女或者親眷?
“沒有了,如今都沒有了。一個人不剩,一個也不剩。”
老婦人說著話,一隻手摩挲著自己另一隻手起皺的手指:“任性到老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唉,少不更事時不知珍惜,人去後方知餘恨悠長。早知有這樣一日,我便也不會那般對他……”
葉嘉撓了撓臉頰,心情有些復雜。
她倒也沒勸解,未經他人苦,莫胡言亂語亂勸人。指不定哪句無意之間的話就會很傷人。葉嘉覺得以此時的老婦人精神狀態已經承受不住刺激了。她便也不說話,隻安靜地坐在一旁。
四下裡安安靜靜的,須臾,連哭聲都沒了。
等再抬頭看,老婦人的眼皮垂落下來,臉貼在骨灰壇外壁上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