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頭的這點動靜,屋裡很快出來幾個人。都是餘家的小孩兒。
說起來,餘家雖被流放安西都護府,雖說被抄沒了家產,但其實沒受多少苦。畢竟餘家這一家子人名聲太盛,餘老太爺乃先帝太傅且不說,餘家大舅更是桃李滿天下的當世大儒。別看餘家得罪了新皇被流放,燕京諸多世家落井下石。但由於餘家人在讀書人心中的地位和威望,新皇根本不敢殺人。他們這一路從燕京過來受到不少人明裡暗裡的照顧,自然是沒有什麼折損的。
這幾個孩子是餘家的曾孫輩兒,不得不說,餘家真是一家子美人。從老到小就沒有長得難看的。
不知是周憬琛的性子冷淡,還是孩子年歲太小與周憬琛見面不多,餘家幾個孩子一見到周憬琛就往旁邊躲。葉嘉不由地暗暗給周憬琛使了眼色,示意他看孩子被他嚇得。
周憬琛彎了彎眼角笑起來,他確實不大討孩子喜歡。說著話,他倒是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腦袋。
已經許久沒見過餘家人了,說實話此時周憬琛的心中也有些波動的。上輩子孑然一身,他懷著一腔怒火與滿腹的恨意走到後來,自然是連餘家人也不在的。如今能再次見到已逝的親人,親眼看到外祖父外祖母建在,乃今生莫大的幸事。這輩子親人在世又有美妻在側,周憬琛的性情都柔軟了許多。
幾個孩子被他揉了腦袋都有些受寵若驚。一個個垂下了腦袋,小臉臉頰都有些羞紅了。
葉嘉眨了眨眼,小孩子們倒是很喜歡葉嘉,湊過來乖巧地行禮叫舅母。葉嘉來之前也不曉得餘家有小孩兒,沒準備見面禮的,反倒是周憬琛替她給了。
餘老太太給一一介紹這些孩子的名字和家族排行。葉嘉別的不好就是記性好,對這名字一掃就記住了。
“都進來坐,都進來坐。”餘老太太心裡高興,她原先就不喜歡顧明熙。瞧著顧家那個姑娘就是個碰不得的瓷花瓶,拎不清還頗有些嬌蠻,半點配不上自家外孫。但外孫龍飛鳳孫,婚姻大事輪不到她外祖母做主,天家金口玉言她心裡不滿意嘴上也不敢駁斥。
此時看著葉嘉清明的雙目她就覺得高興,餘老太太私心裡最喜歡有條不紊心性堅強的女子。
周憬琛借著扶住葉嘉胳膊的姿勢很小聲嘀咕了一嘴:“五年後,我也有。”
葉嘉無語:“……”
幾個人在院子前頭圍著說話,後頭椅子上坐著的餘老太爺就是不起身,眼巴巴地看著這邊。一個勁兒地給老太太使眼色。但老太太看見了當沒看見,拉著葉嘉說個不停。許久還不見老太太把人領到他跟前來,老爺子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餘老太太直接當著外加的面兒翻了個白眼,轉頭領著人往那邊去:“嘉兒啊,這是你外祖父。”
葉嘉差點被老太太這一個白眼給翻愣住。不得不說,老太太這個表現叫葉嘉放松了許多。餘家人好似不是那等拘謹嚴肅的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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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父的性子隻有外祖母能治。”耳側飄來一句話,仿佛風聲。
心裡想歸想,葉嘉跟周憬琛一道走到餘老爺子跟前,乖巧地叫了人。
餘老爺子目光在葉嘉身上轉了一下,應了一聲。
他見葉嘉眉目清正,雖面容明豔卻半點不會輕浮。站在一處身姿如男子一般筆挺,氣度穩且沉靜,絲毫不露瑟縮之色。頓時心中十分滿意。老爺子便捋了捋胡子:“你小子素來是個眼睛毒辣的。”
說著,他抬手在腰間摸了一個玉佩,扯下來就遞給了葉嘉。
老爺子的手才一動,一屋子的目光就都看過來。就連周憬琛的目光也閃爍了一瞬,似乎玉佩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葉嘉眨了眨眼睛,正準備去接的手頓了一頓,幾分猶豫。
餘老太太握著葉嘉的手,讓她收下:“外祖父給你的見面禮,你就收著。”
她話都這麼說,葉嘉自然就沒有再拒絕。
一行人進了屋,餘老爺子就立即將周憬琛叫到了內屋去。葉嘉跟幾個舅母坐在一塊,被一群風韻猶存的美婦人包圍,頗有些窘迫。怪不得餘家生不出難看的孩子,不說老爺子和老太太兩人,舅母都是一個頂一個的俊俏。
餘家風氣也是真的好,親人之間十分和睦,幾個舅母都性情和善。
他們先是拉著葉嘉問了些家中情形,之後便問了葉嘉好些餘氏的事兒。說起來,餘氏一輩子是蜜罐裡泡大的。在閨中有父母兄嫂疼愛,到夫家相公子嗣縱容。一輩子沒吃過苦,結果一出事就是世上大悲。她們做嫂子的都擔心餘氏一個柔弱女子撐不住。失去了景王這個依靠,餘氏的兒女夭折得就隻剩周憬琛一根獨苗,是個人都要活不下去。
“娘沒事,娘心性堅韌著呢。”她們問的細,葉嘉自然也回答得細。
聽說葉嘉帶著餘氏搗鼓起了胭脂水粉,預備開胭脂水粉鋪子,幾個舅母才真正放心下來。大舅母彎著眼睛笑起來:“你娘年幼時就喜歡搗鼓這些脂粉,偏生她還搗鼓得有模有樣。好些年不見她碰這些,如今有了你在身邊照應著,確實是活得更自在了。”
葉嘉笑笑:“娘性子本就豁達,我沒做什麼。”
給餘家來信的,自然不僅僅是周憬琛,餘氏也寫過。當初葉嘉跟周憬琛重新成婚,餘氏就給娘家寫過信。信裡恨不得把葉嘉誇成一朵花,幾個舅母信裡有數的。
葉嘉被舅母拉著,周憬琛在屋裡與餘老太爺的氣氛便沒有那麼輕松了。
周憬琛在北庭都護府做的事情,餘家雖說不清楚,但餘老太爺卻能猜得到。自己這個外孫子骨子裡就是個睚眦必報之人。景王府闔府被滅這個仇,他是說什麼都不可能不報。
既如此,周憬琛在北庭就不可能老實,總歸是要有小動作的。餘老太爺素來對於朝廷是沒有太多敬畏之心的,正所謂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那個賊小子餘老太爺根本就沒把他放眼裡。但他卻不願周憬琛為了報仇拿天下百姓的性命當兒戲。
祖孫倆面對面坐著,周憬琛不緊不慢地提起水壺為老爺子斟了一杯茶。安靜的書房裡,嫋嫋茶香氤氲得一老一少眉眼模糊,周憬琛淡淡道:“外祖父,孫兒是您教出來的。”
“正是因為你是老夫親自教出來的,老夫才不放心!”
餘老爺子胡子一翹一翹的,道:“你這孩子心硬自負,也十分下得去手。”
說到這個,餘老爺子便忘不了幼年時候的周憬琛。
這小子的心性打小就異於常人,淡漠且對人命看得很淡。哪怕面上裝得再彬彬有禮,骨子裡是天生的狠辣。餘老爺子永遠記得不到周憬琛六歲的年紀曾被擄走,他一個孩子,能在一夕之間殺光了十多個綁匪安然無恙地回來。回府後親手處死了自幼照顧他的貼身乳母一家子,是一分一毫都沒猶豫。無論乳母如何哭求又有何等復雜的隱情。
取人性命猶如殺雞,餘老爺子總是擔心他會走上歪路。景王府遭遇讓餘老爺子總是擔心他會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做出拿天下為祭,嗜殺成性之事。
周憬琛笑笑沒再說話,上輩子他確實被人罵嗜殺成性,天生歹毒。他確實殺了不少人,也從不辯解。
“笑笑笑!光知道笑!”餘老爺子卻被他這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給氣得不輕。
許久之後,老爺子還是嘆息了一口氣:“……這世上聰慧的人如過江之鯽,英年早逝的也不在少數,累及全家的也不是沒有。老夫也並非勸你放下家仇,隻是民為本。大燕如今內憂外患,最是要穩定時局。如今朝廷倒行逆施,多行不義必自斃。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且耐心等著便是。”
周憬琛的心中從來沒有‘等’之一字,他想要的隻會一擊必中。
“外祖父認為以當今行事,大燕還能撐到幾時?外祖又如何斷定,我若起勢便是不義?”周憬琛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態度,但一字一句卻鋒芒畢露,“傷口隻有在潰敗之前擱出腐肉,方能有愈合的機會。越早結束荒唐,才能越早得到休養生息的機會。”
“但這個罵名你背得起麼?”餘老爺子斥道,“一旦失敗,千古的罵名你要如何背?”
“外祖又何以覺得一定會是罵名?興許是開創一個新王朝。”
“你倒是自負!”
周憬琛彎了彎嘴角,“孫兒並非是自負,隻是在陳述事實。”
祖孫倆對視一眼,氣氛有些凝滯。
今日也沒有非跟老爺子爭執,再說老爺子愛民如子,這般也是好意相勸。周憬琛笑了笑,轉身將書架上的棋盤拿下來:“外祖父,許久未曾下過棋,不如對弈一局?”
餘老爺子看著他固執的樣子,知他定然不會聽話。嘆了口氣,“擺上吧,看你小子棋藝可精進了。”
兩人這一下棋就下到了傍晚。倒不是說一局遲遲不見分曉,而是老爺子技不如人,屢敗屢戰。自打第一局猝不及防地輸給周憬琛後,老爺子堅稱自己乃一時走神,不然絕不會輸。並以長輩的身份要求周憬琛陪他下,一直下到他贏為止。
兩人在餘家待到天擦黑才離開,臨行前,餘老爺子黑著臉給了周憬琛一枚印章:“這幅做派幹什麼?你特意來這一趟不就是為了這東西而來?”
“自然也是來看外祖和舅舅的。”
“可別,”老爺子根本不吃他這套,“走走走,你趕緊走。”
周憬琛笑了笑,與葉嘉一道上到馬車。沒多久,葉嘉就靠著車廂壁睡著了。雖說餘家的舅母嫂子都是十分和氣的性子,但並不熟悉的陪同一天也是真的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