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談心,談起她的家人的時候,她身上仿佛有什麼東西活過來一樣,眼睛亮得驚人。
「我身體從小就不好,可我五妹不一樣,她身體非常好,翻墻、鬥毆無所不會,我爹親手教她槍法和箭術,我每次坐在院子裡看著,都很羨慕。以我的力氣,根本是拉不開弓的。
「有次她跑過來,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外面掏鳥蛋,我太好奇了,所以就跟著一起去了,她很靈活地爬上樹去掏鳥蛋,然後烤給我吃,後來回去我就病倒了。
「我明明隻是站在那裡,爬樹、下水、生火都是她一個人在忙,可我就是病了,病得下不了床。
「小五當時很內疚,趴在我的床邊一直握著我的手,睡著了都不松開,像是怕我死了。
「但她不知道,她睡著時,我看著她,真的非常非常嫉妒。後來我爹過來問我怎麼回事,我和他說,是小五把我帶出去的。
「然後她跪了三天祠堂,但她一點都不生氣。出來那天她來找我道歉,看著我,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慶幸我終於好了。」
她看著我笑起來,對我說:「所以你看,我們的關系其實就跟最普通的姐妹沒什麼區別。」
她嘆口氣:「我從小時候就是家裡重點關照的對象,不能出門、不能吹風、不能騎馬、不能射箭,好像易碎的娃娃,碰一碰就消失了一樣。」
我往窗外看,大皇子靜靜地站在那裡,英俊的側臉微微偏過來,他看著沈箏。
但她噙著淡淡的笑意,眼神懷念,根本沒有看見他,直到他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後來沈箏休養好之後,大皇子帶她去練兵場,仿佛這麼久的冷戰沒有過一樣,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他將她裹得嚴嚴實實的,帶她騎馬,大風呼嘯而過,他騎得很穩。
在練兵場,他教沈箏射箭,幾乎將沈箏整個人護在懷裡,拉開弓弦,溫聲對沈箏說:「沒關系,我幫你拉弓,你掌握方向,等確認方向了我們再射出去。」
沈箏的手放在他握弓的手背上,臉上的表情很新奇。
不得不說沈箏不愧是沈家人,除了一開始幾箭脫靶,後面每箭都射在耙上,最後有一箭還直中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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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箏很興奮地轉過來,雙手搭在大皇子的肩上,問他:「你看見了嗎?」
大皇子垂眸望向她,唇角的笑意如同浮光掠影,但很快就收斂起來了,他說:「看見了。」
那天沈箏很開心,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笑。
大皇子臉上沒什麼特別大的表情,但我看見他攬在沈箏腰間交叉的雙手,右手食指一直敲在左手食指的關節上。
這代表他此刻心情愉悅。
6
沈箏第二次懷孕的時候是在她來女真的第二年夏至,北方的夏至也是冷冷的,我看見大皇子的手覆蓋在沈箏的手背上。
真奇怪,他這樣獨斷的人也有這樣小心翼翼的時候,當然,外人是看不出來的。
他詢問沈箏:「生下來好不好?」
其實不管大皇子問不問她的意見,沈箏都是拒絕不了的,大皇子想要這個孩子,那她就不能不生。
沈箏用一種我看不懂的神情和眼色望著大皇子,最後我看見她點點頭,說「好」。
這不奇怪,她從來到大皇子身邊就是一副柔順得任取任求的姿態,仿佛她本人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心思,隻想討好大皇子、隻想活下來一樣。
她懷孕第三個月的時候開始夜夜難寐,一開始是大皇子陪著她睡覺,後來因為大皇子每天要處理公務,所以沈箏就搬到了大皇子的營帳中。
有一天晚上我進去給大皇子送夜宵,看他半躺在床榻上,沈箏側臥在他身邊,左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襟。
大概做了什麼噩夢,她一直不停地搖頭,右手仿佛是想在虛空中抓住什麼東西一樣,小聲地說:「對不起——」
我躡手躡腳地進去,看大皇子搖醒她,然後將她半抱在懷裡,一隻手從她的發頂慢慢往下安撫,輕聲地安慰:「沒事,別怕,隻是夢而已。」
剛醒過來的沈箏眼底還帶著朦朧的迷茫,隱隱有驚悸,大概是還沒清醒的緣故,後來神智慢慢回籠,我看見她臥在大皇子的懷中,眼睫下垂,讓人看不見情緒。
大皇子很愛他的這個孩子,孩子四個月的時候他開始親手去做搖籃。
整塊的木頭,要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打磨。我站在沈箏身後,和她一起望著打磨木頭的大皇子。
我的語氣幾乎稱得上是懇求了,我對沈箏說:「不管你怎麼看他,但他對這個孩子到底是真心的,求求你,別傷害他。」
她沒說話,過了很久之後,她才轉過頭來看我,面色如常,對我說:「姑姑多慮了。」
這並不是我多慮,最近前方戰線不穩,女真和大梁的開戰近在眼前,營帳中暗潮湧動,她這麼聰明的人,我不信她沒有察覺到。
一旦開戰,天吶,這簡直是個災難,當年在沈箏來的第一天,我就應該勸大皇子的。
可是能勸他什麼呢?他這樣清醒的人,連我都能看出沈箏的不上心,我不相信他沒有。
但他們絕口不提,我就隻能旁觀。
她懷孕八個月的時候我去請漢人的大夫。
我們營帳有自己的軍醫,但是大皇子想得比較周到,她到底還是漢人,而且身體虛弱,我們女真和漢人的用藥習慣都不一樣,備個漢人大夫安全點,以防沈箏早產。
我帶著大夫回去的時候,整個大營燈火通明,我直覺是出事了。
一進大皇子的通營,帳中隻有他的幾個親信,屋子裡一片狼藉,大皇子面無表情地坐在案幾後,應該是發過一場脾氣了。
中間地上倒著一個人,血流了一地,我認出來,那是之前叛降的北疆軍。
沈箏半躺在床上,她肚子已經很大了,我疑惑地朝她望過去,她還對我笑了笑。
我驚惶不安地站在旁邊,聽見大皇子問沈箏:「你真的以為我對你一點防備都沒有?」
沈箏閉上眼,甚至又笑了笑,她說:「我隻是賭一把,輸了而已。」
大皇子走過去站在她的床邊,他眼中的失望和痛苦一樣深。他隻說了一句話:「桑吉說得沒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然而我已經顧不得他們在說什麼了,我尖叫一聲,指著沈箏下身床褥上的血,大聲地喚著大夫,沈箏早產了。
她生產的時候我才打聽清楚,她從大皇子軍帳中找到女真的布兵和城防圖,與假意投降的一位原北疆軍偷天換日,想將布兵和城防圖傳出去。
她實在太大意了,大皇子對她再怎麼意亂情迷,都不可能不防著她的。
除了我,還有很多人在暗中監視她,她真的以為,大皇子會連自己的國家都不顧地去愛一個人嗎?
我遠遠看著大皇子,沈箏的痛呼從產房傳出來,他面無表情、臉色蒼白地坐在那裡,手裡握著城防圖的竹簡,因為太過用力,有血絲順著掌紋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衣袍上,但他恍若未覺。
沈箏痛了三個時辰,生下一個男嬰——是個死胎,剛落地就沒呼吸了。
放在大皇子親自做的那個搖籃裡,像是在睡覺。
大皇子看著那個孩子很久,隻遠遠地看著。
最後他走到沈箏的床邊,輕聲地和她說:「這孩子長得很像我們,臉型像你,鼻子像我,眼睛看不出來,沒睜開,但大概是像你的,他要是活著,長大以後一定很英俊。」
他問沈箏:「是你故意的嗎?這孩子的死。」
沈箏虛弱地躺在那裡,眼睛一直往搖籃那裡看,她沒說話,我看見一道淚,或許是汗,誰知道呢,順著她的眼角滑落,沁入枕巾裡,悄無聲息的。
大皇子伸手很溫柔地將她臉上的碎發撥開,手順著臉頰滑落到她的頸間,一點點地用力。
他問沈箏:「你曾經真心過嗎?」沈箏沒說話。
大皇子的手一點點收緊,她很順從地閉著眼睛,但不知道為什麼,在她窒息前,大皇子松開了手。
他站得筆直,掐住她脖子的那隻手一直在發抖。
沈箏劇烈地咳嗽出來,好半天平息下來,我看見她望向大皇子,就那樣望著,一句話都沒說。
直到大皇子轉身離開,她都沒說過一句話。
這就是他們見的最後一面。
我抱著那個孩子的襁褓,站得遠遠地望著她,我說:「沈箏,我真討厭你。」
她眼底到底還是噙上了一層薄薄的淚光,她說:「桑吉,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孩子放到黃河岸邊,完顏煌不要他了,讓他順流而下,代我回到我的故鄉。」
我推著放著孩子的搖籃,轉身就走。在我踏出去之前,沈箏喚住我。
我轉過頭,看她望著我微微笑起來,笑容蒼白,如同初見,像是初春綻放在枝頭顫顫巍巍的花,讓人想拿玻璃罩子罩起來。不過我不會上當了。
她看著我,和我說:「對不起。」
我一直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和我說對不起,直到很久很久之後,那時她已經成一捧灰了,我才知道為什麼。
因為她將布兵和城防圖放在了大皇子親手做的那個搖籃裡。
我將孩子放到河中的時候,河流下方已經悄悄隱蔽著數千沈家軍,他們在等著這個順流而下的搖籃,等著搖籃中的布兵和城防圖。
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和她兄長聯系上的,我隻覺得她狠。
她知道大皇子一直沒對她放下過戒心和防備,她故意暴露讓大皇子以為她被抓到了把柄,可真正的布兵和城防圖已經被她放在了搖籃裡。
從懷孕的那刻起,她就已經算計好了一切。
算計人心,算計時機,她和我說對不起,是因為是我將那個搖籃放進河水中的。
我將女真的布兵和城防圖親手送出去。
我真的很討厭她。
那天晚上,大皇子傷心欲絕地問她,這個孩子的死是不是她故意的。
她沒有回答,可是不久後我們都知道了,那確實是她故意,她真是個狠心的女人,算計一切,連自己孩子都沒放過。
大皇子知道後醉了三天,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醉得失了態,幸好沒有旁人在場。
我看見他蒼白著臉笑出來,然後望著我問:「桑吉,她真是個聰明的女人對不對?」
我撇過頭,假裝沒看見他眼底那樣深的悵然和痛苦。
7
後來很久很久之後,大皇子也死在了戰場上,被沈箏的三哥一槍穿胸,是我收斂的他的遺體。
他安安靜靜地躺著,脖子上一個密封的掛墜,我知道裡面是沈箏的骨灰。
沈箏將自己燒死後,第二天他命人將沈箏的骨架燒成了灰。
沈家人在戰場上問他要過很多次沈箏的遺骨,他都說拿去喂狗了,隻有我知道,他將沈箏的骨灰妥帖地放在這枚玉墜中,貼著心口放著。
我想大皇子也不見得有多喜歡沈箏,一個女人,再喜歡也有遺忘的那天,隻是她給人的傷口太深,以至於太過令人難忘,每次想起來的時候都令人心口隱隱作痛。
我還是忍不住想起某一天,在深夜,沈箏在噩夢中喊著大皇子的名字驚醒時的樣子,仿佛這名字是她的護身符。
後來每個大皇子不在的晚上,她需要抱著他的外袍才能睡著。
所以我忍不住問她:「你喜歡大皇子嗎?」
她沒有說話,她很擅長沉默,也很擅長撒謊,她到底愛沒愛過大皇子我不知道,即使是愛過,這微薄的愛意也比不過她的國、她的家和親人的。
不過沒關系,他們扯平了。
-完-